我倚着一棵粗壮的老槐树,非常不满地撅着嘴巴。吸旱烟袋的老人在我对面坐着,他低着头,牙齿噙着好似玉石的烟嘴儿,用手从烟杆下坠着的烟包里摸出一颗烟屁股,去纸、剥丝,在剥了好多个烟屁股后,从敞着的大襟口袋里摸出一张用废弃田字格纸裁成的细长纸条,将刚剥的烟丝裹起,在烟卷的尾端拧成一个揪。新卷成的纸烟装进烟锅前,他要将那个细长的“揪”掐掉,然后取出用玉米须制成的火捻,吹出火苗,点上,然后微微眯上眼,长长地吸上一大口,再悠哉游哉地吐出。接下来,不是美滋滋地叭嗒着嘴巴,就是用一根针状的铁棒通通烟锅,一副天下虽大,唯我独尊的样子,完全不在意我的感受。
烟包非常旧,加上老人长期汗浸和使用已经变成了油絮样,显然,烟包已经被使用很久了。其实,我早就听叔伯们说过烟包的历史,烟包年头很久了,久得大家都记不得准确的时间,只知道它是我祖母未去世前缝就的,一块粗糙的灰色土布,细密而均匀的线脚既显示了祖母扎实的针线功夫,也显示了祖母对他的爱。只是,我不曾见过祖母,当我来到这个世上时,只剩下祖父一个人,我问过年长的堂兄,他们也很少有记忆,唯在世的叔伯们会偶尔向我描述一下,但也多是轻描淡写,无从着笔。在他们的印象里,祖母不仅美,而且勤劳朴素。对他们的话我一直半信半疑,我不相信像祖父那样既倔强又坏脾气的糟老头,会有一个美人喜欢他?另外,我从未听祖父说过祖母的好,每次提到祖母,他的神情多是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让我一头雾水。我看不懂他的心思,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想什么。
我紧紧地盯着老人,期待着他兑现承诺,可是他却一副茫然不觉的表情,让我实在忍受不了。我只得再次冲他喊起来:“爷爷,你就给我一角钱吧,我下次再捡齐余下的给你,补齐一百个还不行嘛?”
可是,老人并没有因为我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央求有所同情,他头也不抬地说:“说好了的,一百个烟头换一角钱,差一个都不行。”这个固执而又绝情的糟老头,用他毫无商量余地的口吻拒绝了我的恳求。他的不屑彻底激怒了我,“我不要你的钱了,但你再也别想让我捡一个烟头!”说完,我恨恨地走了。
那是留在我记忆里,三个比较深的印象之一,那次和祖父的交锋,我没有取胜,因为没能完成事先的约定,我也没有得到我想用来赶集看小人书的一角钱。但从那以后,我再也未给他捡过剩烟头!
我对祖父比较深的第二个印象与蓑衣有关。
祖父有一件用蓑草编成的蓑衣,我曾看他穿过很多次,那应该是我们村里很少见的几件蓑衣之一,后来伴随着祖父的去世,蓑衣也不知了去向。
我第一次见到蓑衣,是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夏天。那天,我和几个小伙伴一起放着各自家的猪,去了离村子不远的河湾里。放猪对我们来说,其实是件最轻松的活,只要把猪打到野外,任由它们在野地里啃食青草或在水边上撒欢、拱泥,相互打闹就行了。我们则聚在一起,要么玩一种叫“憋死猫”的游戏,要么爬树掏岛窝,反正玩得比在家的时候疯。
不知何时,祖父拄着一根看上去比他还要老的拐杖来了,那是一根疤痕摞着疤痕的榆木拐杖,结实而苍老。他上身仅着一件蓑草已经成了棕黑色的蓑衣。那时,他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而我不过十岁,当我和小伙伴看到他披着的蓑衣时,都很惊异,没想到这样的东西也能穿。事实上,夏天穿蓑衣不仅可以挡太阳还能遮雨。只是,我当时并不知道,只是觉得好奇,好奇他怎么能穿那样的东西。
祖父在我们放猪处的河岸上坐了下来,通常,我们放猪时,总有一两家闲着的老人跟着,他们并不是要管我们,只是跟着,怕出意外。之前跟我的是姥姥,祖父一向少来,可那段时间姥姥被舅舅接回家去了,祖父才偶尔被母亲唤来。祖父坐着的不远处,是我家那头老母猪,它斜躺在水边的草地上,嘴里不停地咀嚼着草根或者河蚌,身边围着一群已经两个多月的崽猪。
“爷爷,把你的草衣服也让我们玩一下好吗?”我对爷爷说,也为了向其他伙伴显摆。
“呵呵,什么草衣服,这个叫蓑衣。”爷爷很难得地笑了,但是他并没有答应我,而是嗔怪着说:“小孩子家,就知道玩,编蓑衣的草很难找,被你们弄坏了怎么办?”
他的话,把我的脸说红了,让我觉得在小伙伴面前很难堪,有些抬不起头。
祖父似乎没有看见我的表情,他自顾地盯着我家被猪仔围着的老母猪。顿了顿,像又想起了什么似地说, “不过,你们可以过来看一看,摸一摸。”
祖父的话,给了我一个台阶,本来沮丧的我立刻跳着跑过去,和小伙伴一起围着他,边摸,边称赞蓑衣的奇特。真的,没想到,编织起来的蓑衣竟然会那么舒适,摸在手中非常柔滑、萱和。
“年纪我已无法记得太清/大把大把的白胡须我还知道/爷爷老了蓑衣却舍不得丢/那是爷爷一生的艺术 远比我的诗句美丽/我曾是秧苗样的年龄/常和爷爷一起牧畜/爷爷那件披了多年的蓑衣/常让我的眼里漾满渴意”祖父去世十多年后,我第一次在《蓑衣》里写到了他,可是,直到那个时候,我仍然没有弄清对他是爱还是恨!
祖父去世后,我突然发现自己竟时不时地想起他来。我不知何故,就像不知道一头垂垂将死的老牛为何会在爷爷走近后站起,并随着爷爷走出村庄,直至最后的訇然倒下前,它一直跟着爷爷亦步亦趋。
那应该是七十年代中后期发生的事,具体的时间记不清了。虽然,我当时不会超过八岁,却是我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次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