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的自然环境对人的侵入,说到底是一种情感的侵入,人对自然的残酷越是无能为力,自然的侵入就越是深重。“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浩浩乎平沙无垠,不见人”,这本身已经是一种无边的苦难,在这苦难面前,自然便标识着无由逃遁的缩命,更何况西渡流沙,不卜生死,出塞的意味是一去不还呢?
“阳关万里遥,不见一人归。惟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
所有出塞的故事,无论是和亲还是征战,无论是徭役还是流刑,都凝结在一个归与不归的终极上。命运过于动荡了,离乱,灾祸,无由挣脱的伤痛和寂寂无声的死。漂泊兀现出人的孤绝的存在。故土是温暖的,至少在回忆和思念之中是温暖的,故土是对生命个体的一种认同和肯定,是归宿和安宁。而风是飘零,流沙是散落和湮灭,人在广漠之中骤然那么渺小,孤绝,几近于无,瞬息间就会被了无痕迹地吞没。归的渴望,是结束漂泊的渴望,是逃脱孤绝的渴望,是确定自身的渴望,把这渴望寄予唯一的一轮月亮,毕竟过于遥远了。因着不可企及的遥远,归,便在生命深处具有了梦幻一般的终极意义。
以现世的冷暖去体味,人的归宿也实在是虚幻的。汉乐府中有一首《十五从军征》,写的就是一位从军数十年终于得归的老征夫,所归依然是一片荒芜的情景。故土是在的,只是已经坟冢累累,“兔从狗窦出,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为了把归去的虚幻兑现为一种实在的人生,老征夫舂了野谷做饭,采了野葵作羹,在这可触的孤绝之中,家和漂泊地一样是空无的,这触摸之中的家,比漂泊途中对月怀想的家还要遥远。“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归去依然没有对个体生存的确定,归去的意义何在呢?
然而,塞上,这暗暗地使人们流血,却绝不让血色永远鲜浓的地方,痛苦无边无涯,充满在地平线上。生命时时在熄灭着,并且迅速被遗忘着,在永恒的大漠和流沙面前,个人的一生几乎是不可见的。因之,归去终究是唯一的停泊可能。
班超在塞外征战三十年,年老思乡,上疏乞还,疏中说:“臣不敢望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其辞何其悲楚。班超终究埋骨故里,他是幸运的。
但昭君没有这种幸运。呼韩邪单于死后,昭君同样上书汉朝廷,请求归返,她得到的御旨是“从胡俗”。没有谁知道“从胡俗”对于昭君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在历史的舞台之上,昭君早已是划过了天幕的流星,早已在朔风和流沙中沉落了。人生于她,只余下无限的空间,永恒的沉默。于是,昭君“从胡俗”再嫁给呼韩邪单于的长子。那种不再望归的悲楚,是荒漠深处一匹被摒弃的小兽孤绝的嘶鸣,再也不是琵琶可以弹唱的了。
寂寞荀子
一
荀子很寂寞,也很无奈,从他那荒凉的陵墓可以看得出来。
小时候常去外婆家,每次去外婆家的路上必在一个杂草丛生的土丘上玩耍一阵。年龄稍大一些时,问大人土丘是何物,被告知是大地主的坟墓。直到上初中才惊讶地听说那个土丘原来是荀子墓。当再去外婆家路过这个土丘时,内疚之心便油然而生。
在我名不见经传的故乡,竟沉睡着一位影响了中华民族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的圣贤,这使我不由得感到自豪,随即又不安起来。
我开始埋怨家乡的父老,我们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有如此显赫的人物,我们既没有尽地主之谊,更没有表现出鲁南人的热情豪放。而是无情地把这位客人抛到荒山野外。
荀子墓位于兰陵镇东南两公里处,墓地东邻横山山脉,这就注定了荀子墓的地理位置在山麓洼地。荀子墓西邻城南王庄,所谓城,已经不是先生在位时那个曾经辉煌的兰陵城了,如今的兰陵,属于山东省苍山县的一个镇,除了李白在《客中行》里赞誉过的那个美酒厂还艰难地支撑着兰陵的门面,已经看不出当年兰陵城任何的蛛丝马迹了。
荀子墓长满了野草,周围有几棵瘦弱的洋槐,既没有楼阁庙宇,又没有苍松翠柏。逢年过节或许没有人烧香祭奠,至今给人的感觉仍是凄凉。
荀子远离喧嚣,被世间的尘埃湮没。
二
这使我不禁想起了兰陵的另一位名人,他是被矛盾先生称为午夜彗星的近代作家王思玷先生。王思玷先生可谓是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他仅留的几篇作品被家兄王善民先生编入《午夜彗星》。在兰陵,王思玷是名人,甚至胜过荀子。如果你有机会去兰陵,站在西街口上,一定能看见西山上王思玷先生的巨型雕像,王思玷先生神采奕奕,戴一副近视镜,留中分头,面对两公里外长眠的荀子,不知感想如何?
面对一代宗师,王思玷先生象是在背诵荀先生的那首著名诗篇:“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闻先生之遗言,不知学问之大也---------。”更象是背诵那首妇孺皆知的文章:“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王思玷先生的雕像是在地方政协的倡议下,兰陵的仁人志士们自筹资金树立的,雕像下面的石座四周刻满了捐钱人密密麻麻的名字。这不难看出,兰陵人还是挺慷慨的。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这是李白的《客中行》,李白的许多著名诗篇都是酒后有感而发,一生的著作数不胜数,兰陵人对《客中行》却情有独中。兰陵酒的商标上不仅有李白的诗篇,更有李白的头象,并且以法律的形式进行了注册,这难道不是兰陵人的精明?
《客中行》不是诗,更象广告词,比那个铺天盖地的推销词“相信我没错的”说得更加含蓄而富有内涵。李白为兰陵酒产生的名人效应持久不衰,使兰陵人世代受益。兰陵人把一个酿酒作坊发展成今天的集团公司,这除了兰陵人自身的努力之外,李白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