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年,中国诗坛正处一片阴霾之中,此前的北岛和杨炼周游列国去了,其时的海子和骆一禾不幸死去,此后的戈麦和顾城也奇怪地死于非命。对这种局面,温东华认为固然有某些诗歌以外的因素,但是诗人在创作上的思想和艺术双方面的困局是根本原因。他明确地指出,海子的山海关卧轨事件,源于海子在诗歌创作上体力不支的生命绝望。
时代渴望现代主义的大作品出现,可是几乎整个时代不流淌现代主义的血液,而诗写作界许多人未能完整地经过现代主义的训练。要想训练,首先得找本教材,编教材就得具备充足的范文。应该说,其时温东华的《世界名诗大典》的编撰工作若能得到时代的呼应,那末,日后的汉语诗坛必定有一个极大的改观。那一年温东华刚刚写完他青年时代的巅峰之作《五月五日的莎士比亚》。
我的鸟歌唱星辰我的鸟猝然而死,如同
我的笔绝食我的笔在他人手下苍蝇翩翩飞起
世道无所谓可言:这太平盛世———驴子引吭
高歌,我抬起头……已是数只猫眼
报告大地公正的时刻!
现在看来,温东华在《五月五日的莎士比亚》中写下的这一段,不但记录了《世界名诗大典》的命运,也对接下来的汉语诗坛的滑坡局面一语成谶。
就这样,当物欲横流的九十年代引来第三代诗坛的到来时,中国诗歌和现代主义擦肩而过,一下子和后现代主义貌合神离地碰面一撞。当“民间写作”、“个人写作”、“身体写作”、“知识分子写作”甚至“下半身”这种只有帽子而没有头皮的诗歌口号横行大江南北时,温东华意识到中国现代汉语诗歌的一个有可能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想到温东华的诗歌创作的沉默和《世界名诗大典》出版的遥遥无期,在汉语文学史上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我们有必要重提王晓明先生当年大声呐喊的那一句话:重写文学史!
3
我和温东华的结识缘于一个遥远的晚上。
那天晚上,我在一个写诗的朋友的阴暗的书房里发现了一本印刷于八十年代的刊物。这本刊物的后头,作为附录,有一篇题为《一尖山》的长达九百行十三节的诗歌。当时,我不顾光线的暗淡,当着朋友的面一口气将那首诗读完,结果,我和我的朋友惊呆了:当代汉语还有这样的沦落于人间的作品,这是汉语的骄傲还是汉语的悲哀?!
在我读完一遍后,我的朋友也仿着我用他的另一种声音和速度,对着我重读了一遍。我们两个热爱诗歌的人最后几乎要嚎叫起来,我们企图让一个深埋于地底的伟大作品的声音传遍人间。
那一个晚上我未离开朋友的书房,那一个晚上我和我的朋友彻夜未眠,那一个晚上我和我的诗人朋友陶醉于这样的词句丛林之间:
犹如骨骼负着精神,衣架晾挂空虚的形体
一尖山,你诡魅的兴趣
被波浪的绿线包围着,是蕴藉
或者是沉淀了的金属的矿藏
支撑住劳顿的双脚,向着你幽玄的心脏
一尖山,爬上去,历史的边缘
……
一尖山,我寻觅了你全部破绽
和流水的波纹,或松鼠的嘴巴
但是,你青色的牙齿、碧绿的蒲剑
没有吐露出一个隐秘,一个
进化的链环,一个软化的骷骼
然而在你的胸膛上,由于愤怒
而黝黑的岩石上
风的悄悄低语,流水
一个元素一个元素的推移
像是鳞片的光芒,瓦块显现了面孔
如同历史一样古老,又像我们一样年轻
一尖山房屋的翅膀,飞翔着
泥瓦匠的形象
天空里不可摧毁的晴雨伞
……
太阳已经落山,大地旋转
以速度、以风俗、以不规则的体积
嫁给黑暗嫁给星星懒散的长袍
嫁给霉烂的十二月
像这样的句子在《一尖山》里层层叠叠、俯仰皆是,直到着手这个记录的今天,我也不知该引用哪几节,方不令自己落到引文的遗憾。我从读到《一尖山》的第一天起,就有一个特别的观点:当代汉语诗坛没有给《一尖山》一个名分是一个怎样的错误;当代汉语诗歌阅读错过了《一尖山》又是怎样一个缺陷;当代汉语诗学批评界未能和《一尖山》攀亲结邻,更是怎样一种可怜——或者说,想像一下,当代诗歌批评技术一旦落实到《一尖山》上,又会炸出怎样一个希望来。
一代读者在一代汉语平庸之作厚着脸皮、层出不穷地折磨后,渴望着深度悲剧作品来震撼,是如此的经年累月。一代批评看客和一代写作市侩相互传染着堕落和无知之风后,良心发现之时空喊天才快些出现的声音,是如此的经年累月。一代自许为汉语英雄的伪善者在通往民主的大道上和控制话语权的少数人相互周旋,是如此的经不起时间的考验。这样的一个时代,在业已走出黎明后的今天,如果还不能及时让《一尖山》这块璞玉的光茫射向应有的空间,该是多么的心胸狭窄和良知损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