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有的是写出几首形式上的诗作就到处兜售诗学经验的不要脸的风人雅士。我们有的是因几首浅句、甚至于因一件和诗歌本身毫无关联的人事纠纷而枉得诗名的骗子。我们有的是凭一时小聪明应运而生,过上诗坛老大的日子后就和诗歌形同陌路的少年遗老。我们有的是一双鼠眼整天琢磨和这个一比长短,和那个一见高低,而毫不识“以今日之我胜昨日之我”的创新精神的诗歌小丑。
关于《一尖山》,在这里我不得不说些题外话。在温东华工作的这个小地方,凡是细心读过《一尖山》的人,无不在随后的写作上扭转了语言风气,改变文学观念,端正人生态度。其中有一个写散文的朋友,在看过《一尖山》后,受其中某一节的启发,创作出一个长篇复调叙事散文,语言和结构之优美,无论是在他本人的作品集里,还是在那个写作圈子间,都是首出一指的。作者本人进入真正的诗歌练习也是从《一尖山》的阅读开始的。一种语言的训练,如果没有本语种的原创杰作,单靠外来移译的营养补充,最终会步入缺钙的后遗症。
《一尖山》毕竟是上一个世纪的作品。温东华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在最近一两年里完成“历史人物系列”抒情诗。从他近年来对现代汉语诗的思考的深度上看,他是有一种在汉语短诗上创建一个丰碑的愿望。一个诗人在艺术上没有一种攀登高峰的野心,我们对他们还有何指望呢?正如说一个诗人没有才气,就等于宣布了他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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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让我们来完整地读一首温东华的近作吧。
辛弃疾
没落帝国的许多节日喜庆被视为一堆垃圾
时代认可的精英更是一群鸡狗和尘土
从北到南,一千条落日的
道路上的愤慨、才华和激情
被大海阻挡在投闲的纸页上
酒杯辩言后的沉默
钢铁无声的恣肆横厉
和奇倔盘陀的酣畅淋漓
凝聚于一支开辟洪荒的巨笔——
这板斧斫削高山大河
比盘古的神话更富于力量
触摸一摊鲜血
上帝忘记了自己的目的
诞生。死亡。永恒。
一首诗完成之后,第一是阅读,第二也是阅读,其余的意义也都在阅读之中。一首诗是否经得起反复阅读,是否经得起用不同的速度不同的视角作深度考量,几乎是它存在的唯一意义之终审。可以说最好的短诗是语言的百米赛跑,它对写作者和读者要求极高。在一个生理肺活不畅、思辩底气不足的人嘴里,温东华的诗很难成功地朗诵出来。就说这首《辛弃疾》,词与词相互咬合相互推动的严密而又浑然一体,简直无法容许一个阅读者作出换气。
在阅读诸多领域的一流名著后,既苦思社会、人生,又不断总结自己和他人的创作经验,温东华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诗学见解。温东华说,汉语诗歌从近体诗转入现代诗歌后,传统的形式韵律基本上失去意义,从上个世纪一波又一波的现代汉语诗歌在形式上努力的失败之作和偶尔如穆旦式的“基于对古汉语彻底的无知”(黄灿然语)而建立在现代意识上的成功之作的对照,让我们看到发展现代汉语诗的可能方向,应该是从语言的本质和语言思辩力量下的批判功能入手。故思维的节奏取代语音的韵律应是必然的趋势。温东华的这个认识在北岛的随笔中可以得到印证。今天,汉语诗不是押韵问题,而是避韵问题,在一些欧洲古典长诗的汉语译本里我们可以得到这样的阅读经验:共韵有时往往减弱了语言可能的叙述力量。
站在今天,我们应如何检讨汉语古文学呢?温东华认为,现代汉语新诗必须丢掉意境说、神韵说、性灵说,丢掉重歌复沓、句式整齐、字数大体相等而且带有歌的情调的东西。丢掉一些但并不意味不吸收,事实上,每一个写诗者都应认真阅读中国古代诗、文、史、赋、论和小说、杂记,从中养育心气、完善思辩、拓展时空、发掘活物,从中学习行文生动、简洁、凝练、坚硬、自在,其余不必纠缠。现代汉语写作要想获得非凡的成就,就一定要在叙事上下一番开拓性的功夫,它不仅借助外语来丰富词汇和语法,而且借鉴汉语古文学尤其重要。
温东华说,创作出一首成功的诗歌,在脑力上毫不轻松于一个物理学家考察一个物理问题。在今日世界诗坛,一个伟大的诗人,不仅要有丰富的政治、经济、法制、艺术素养,还要有充分的哲学、物理、地理和数学思想。在这个标准下,上个世纪的大诗人聂鲁达和艾略特可谓各参其半。很难想象,没有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时空观念的渗透,《四个四重奏》得以诞生。不妨说,每一首伟大诗篇的出世都是当时的政治大革命和科学大变革后的结果。
当代诗歌评论家阿旭说:“一个时代赋予它同时代人鉴别诗篇的能力是极其有限的。杰出的诗篇往往只能在被传递和延续之中才被保存和甄别出来。”江淹如是,穆旦如是,海子近似的如是。只有在特殊的年代,或者特别的个人生存环境里,杰出的诗篇方能打破这种普遍的规律,如曹植,如李贺,如杨炼。相反的,那些无论是技巧还是思想都正处于当代平均线之下的平庸甚至靡靡之音,往往刮一时之风,抱风雅之名,如唐初的沈宋和大历十才子,如徐志摩,还有等而下之的汪国真、再下之的沈浩波之流。为什么出现这种扭曲的诗坛阅读现象呢?温东华认为这是由一个时代的文化谱系的相对性所决定的。比如一个金字塔,站在底层的受众怎么可能领会塔顶上的思想的光芒呢?愈是杰出的诗篇,在其时愈是局限在一个相对小的范围里传诵,只有历经时间的风雨,在中间层次的各级文化传播工作和思想渗透达到一定的状态时,它才会在大的受众阶级中浮出水面来。这是历史文化的自然规律,所以一流诗品只有诗人自身来阅读,不必作冤屈想。从这个意义上看,当代那些如“下半身”之流的堕落诗风,不失为客观上的明智之举:面对现实,选择媚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