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日,由于风向转变,基辅地区位于风口的正面吹袭,辐射值是正常值的几千倍,但“五一节”游行仍然照常举行。当时的乌克兰第一书记谢比尔斯基,也带着家人和孙子一起参加庆典。拍摄庆典的摄影师伊戈·克斯汀后来发现本该是五彩缤纷的照片蒙上了一层黑色,那是底片因辐射而致。很多孩子在游行的时候就出现了恶心呕吐的症状,而遥远的莫斯科,切尔诺贝利的爆炸阴影也被欢天喜地的庆典所掩盖。庆典持续4天,红旗和彩带装点着莫斯科的桥梁和道路,戈尔巴乔夫频频对经过他面前的那数十万的游行队伍挥手致意。
5月初,伊万的学校宣布所有学生疏散到南部黑海边上的城市敖德萨,也如实说了因为切尔诺贝利污染,但没有透露规模和严重程度;几天后,学校又突然宣布取消疏散,一切照常。伊万推测说,政府的本意大概是还想让群众感觉一切正常,但没想到,一宣布取消疏散,大家反倒恐慌起来。伊万的班里只剩下8个孩子来上课,其他的孩子都被父母送到外地。
因为从官方那里得不到真实消息,所有的消息都是从非官方渠道获得的。尽管官方对消息保密得很严格,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我的姨夫是大巴司机,他开车到切尔诺贝利参与当地居民的疏散工作,从监督疏散到撤离,所以都是从这些渠道知道的。”
到了秋天,伊万的父亲也被派去切尔诺贝利参与处理——伊万特地带了一张父亲那时的老照片过来,穿了一种类似于厚夹克的外套,别无其他特殊装备。每天回来之后,父亲把衣服脱下,用塑料布包了好几层,放在阳台上,自己洗干净之后,再与家人见面。
父亲的眼睛很快看不见东西了,那一年他49岁。伊万说,他的爷爷、奶奶分别在83岁、95岁高龄去世,但他父亲只活到76岁。“可是我们也没有证据说这与切尔诺贝利有直接关联。”说到这儿,伊万抬起头,努力掩饰住伤感,勉强一笑。
“但我父亲当时还是非常积极地去,除了知识分子受到的爱国主义的感召,当时政府还给特别高的津贴。作为一名化学家,父亲的工资本来就很高,可是在那一个星期的工作可以挣回来半年的工资。”伊万记得,有一次父亲一下子拿回家5000卢布。“拿回来都是崭新的钱,像是刚印出来的。”他转而略带讽刺地一笑,“不过几年后苏联解体,卢布迅速贬值,这些钱也不值钱了。”
事故爆发那年,作为一名1岁婴儿的母亲,安娜的焦虑是可想而知的,身边的妈妈和准妈妈们急切地想知道真实的辐射信息,“可是当时所有的信息都是保密的,政府对外公开的资料,可信度也不高”。安娜是一名建筑师,她开始利用自己的渠道,向环保专家和医生们偷偷打探真实的数据。“我们知道一些信息后,再跟其他妈妈们讲,彼此分享信息,再讨论如何应对。”在当时做这个工作,要面对来自政府的很大压力。她们后来把在1986年前后生孩子的妈妈组织起来,自称为“86母亲”(Mama-86)。随着影响力的扩大,1991年,它成为苏联解体后在基辅成立的第一个非政府组织。“那几年,基辅市内孩子们甲状腺肿瘤爆发率增长了许多,受伤害最大的是1985、1986、1987年的,因为那时候他们年纪小,受影响最严重。”至今这个组织还在帮助因切尔诺贝利受影响的那些孩子。
尤里科·萨莫连科当时是基辅市环保监督局局长。“那时候对事情的危害性非常清楚,但没人敢说。”“如果他们当时不保密,及时处理的话,后果不会这么严重。”让尤里科至今提起来还很愤慨的是,“当时乌克兰和基辅的领导人,几天之内把自己的家人和孩子都送走了,而基辅的普通孩子在一个月之后才疏散,这是我最不能原谅他们的地方。”
他说,苏联解体后,切尔诺贝利的两位设计师后来在电视或媒体接受采访,不断接受各种质询。基辅人民都熟悉了他们的面孔,他们走在大街上,经常有人冲过来指责甚至谩骂他们。久而久之,他们也闭门不出了。“虽然他们没有受到法律形式的惩罚,但来自社会公众的审判已经足够了。”尤里科说。
《谎言与真相》,是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切尔诺贝利的祷告》里对白俄罗斯国家科学院前核能研究所主任瓦西里·鲍里索维奇·涅斯捷连科的采访标题。看得出,即便时隔几年,他依然不无悲愤:“我们要面对上千吨的铯、碘、铅、锆、镉、铍、硼,还有未知数量的钚,一共450种放射性物质。这相当于350颗广岛原子弹的威力。他们应该讲物理学,谈物理定律,而他们却反倒归咎敌国,开始寻找敌人。”
爆炸当天,瓦西里倾尽全力,联系上了白俄罗斯第一总书记斯柳尼科夫,希望能引起他的重视,但徒劳而返;为了不让他得到一手数据,研究所里全部的辐射测量装备也都被取走。之后四处投递报告的瓦西里开始收到恐吓电话,他又给莫斯科写信,但被警告把他关到精神病院或是以“从事反苏联活动”告上法庭。一位官员告诉他,不发防毒面具的理由是,避免恐慌。
让瓦西里愤怒的是,“他们”并非不知情。“他们”为了自己的健康,都私下里服过抗辐射的碘剂,私下里把孩子们送走;“当他们进到隔离区时,他们会戴上防毒面具,穿上特制的外衣”;甚至为了保证食物不被污染,“他们”在明斯克拥有专有的家畜,每一头牛都有编号,并且严加管控。“他们有专用的土地、专用的苗床,有专人来监督。”一位“清理者”回忆,当时规定超过25伦琴辐射量就可以领一笔补贴,但很多人的医疗卡上总是显示24.8或24.9,永远达不到那个标准。真正的辐射数值是军事秘密,一位记者想报道他从专家那里得来的真实数字,主编警告他:我们的报纸不需要危言耸听,只需写些英雄事迹。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采访者,也包括一位苏联某地区共产党第一书记。他替自己辩护说,“你不能怪我们当时隐瞒了实情”,“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们收到来自党的上层机关的重重来电,要求他们“必须阻止民众发生恐慌”。在此要求下,隐瞒真相似乎成了当权者唯一的选择。
尽管阿列克谢耶维奇对切尔诺贝利的采访是在苏联解体之后进行的,但并不是所有受访者都对这个政治巨人的倒塌表示欢欣鼓舞。有位“无名氏”对她吼道:“没错,我就是在为苏联政府辩护!”“在苏联政府的统治下,我们很强大,所有人都对我们感到惧怕。全世界都关注着我们的举动!”阿列克谢耶维奇也忠实地记下了这个人对她的污蔑!“散布不实思想、谣言,你需要政治资金,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