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片时代,省吃俭用,一直都在为下一个胶卷发愁。刚开始学习摄影时,彩色胶卷是用不起的,尽管每个柯达或者富士只要二十多元,但那时的工资也只有五六十元,无论如何也不敢把一个月的口粮用在那个虚无缥缈的彩色胶卷上。于是只有在黑白胶卷上动脑筋,单个36张原装胶卷也买不起的时候,就只能考虑大盒散装片了。自己常常敝着一口气在被窝里装胶卷,整得大汗淋漓头昏目眩。后来,随着国家经济的不断发展和科技进步,国产乐凯彩色胶卷问世,才抑制住柯达、富士价格上扬的势头。我辈也才有机会在彩色世界里翱翔。但是那个年代,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提着相机满大街乱窜拍摄人文风情照片——摄友把这种行为戏称为“扫街”。
当这个世界进入数码时代后,“发烧友”们已不再为胶卷的事情发愁了。但是不管怎么样节衣缩食,也赶不上数码相机更新换代的速度,好在现在而今眼目下已不是哪家公司一家独大垄断经营的时代,才让我们这些业余爱好者有了更多选择,“扫街”自然成为我们创作的主要战场。我为了心中那个绚丽的梦,也为了把生我养我的这方风土人情真实地保留在人们的记忆里,我也拿起相机成为“扫街”队伍中的一员。每逢星期天节假日,只要没有什么重要工作安排,只要没有必须的人情往来,我都要开着自己的代步工具,带着满满的期盼,穿行在逢场天的乡场上。
置身人头攒动的狭小街道,人声鼎沸,到处一遍欣欣向荣的景象。小摊小贩的叫卖声,鸡鸭鹅猪儿的叫唤声,铁器铺不时传来叮叮当当的铁锤声,店铺里流行音乐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好不热闹。茶馆里高谈阔论者眉飞色舞,家国大事邻里小事无不是津津乐道的话题;农贸市场上相互间讨价还价,少五添二,你来我往;赶“溜溜场”的小贩们个个斤斤计较,看了又看,秤平斗满;屋檐下阉鸡的老头,口含锋刃,脚踩鸡翅,娴熟地做着“变性手术”… …。面对此情此景,我只能感叹自己相机的镜头不够宽、不够广,不能完整地把这“乡村集市图”呈现给大家。
忽然,我发现不远处一茶馆,典型川南民居的房屋结构,穿斗式的屋檐下挂着两个大红灯笼,显得特别耀眼。我走近一看,满屋茶客吞云吐雾,房顶上亮瓦投下一注明亮的光束,照在沸腾的茶壶上,旁边茶桌上整齐有序地摆放着盖碗茶。堂倌头戴白巾,胸挂花围腰,肩搭雪白擦布,口含旱烟杆,在茶桌间窜来窜去。我选择一个恰当位置,调整好光圈和速度,以茶壶、茶碗和光束为前景,焦距对在烟雾缭绕中的茶客身上,正准备按下快门,突然屋角里一老头发话了:“照什么,照什么,有啥子照头”!我心里一惊,和颜悦色地说:“我只是记录一下老百姓当前的生活状态”。没想到这句话更惹恼了那位老先生,他突地站起来,快步跑到我面前,双手乱舞,嘴里不停地吼到:“不准照,不准照,不准侵犯我们的肖像权”!哇噻,曾几何时,肖像权这个城里人使用的词汇,不经意中从一个老农民的口中蹦出来,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没想到,更让我吃惊的、甚至愤怒的还在后头。
面对这一突发状况,我知道今天我是最不受欢迎的人,我只好悻悻地收起相机。正当我们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当地“吃得开”的朋友闻讯赶来,对那些茶客既是打躬作揖,又是满脸堆笑地说:这小子不懂事,冒犯大家了,不知者不为过。一把拉起我就往外走,并在我耳边轻声说:你情况都没有弄清楚,就拿起相机到处拍,你知道吗,这是一个“荤茶馆”!那些茶客大多数都是“有故事”的孤独老人,人家怎么高兴你拍照嘛!此时我才恍然大悟。
在茶馆里碰了一鼻子灰,我对朋友说:你有事情去忙吧,今天什么收获也没有,很不甘心,我要继续“扫街”。说话间,我就来到一处偏僻的小巷,与刚才在大街上看到的车水马龙略有不同,这里清静了许多,木板门的房檐下站着三三两两的年轻人,眼睛像电筒光一样在街上扫来扫去,用心地观察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位过客。屋里三人一桌五个一群,不知道在干什么。我不明就里,手里提着相机就闯了过去。此时我心里在想:这么好的门面为什么不用来做生意呢?见我这个架势,门口的年轻人向屋内吼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见。顷刻间,木板门一溜烟全部关上,刚才还聚精会神的人群,神色慌张地从房间里一窝蜂涌了出来,站在檐坎上直溜溜地望着我。像卫兵列队欢迎贵宾一样,也像秀场观看模特走台一样,我被这个场面弄懵了,一头雾水。我一抬眼,看见一间裁缝铺很有特色,顺手拿起相机,“咔嚓,咔嚓”就是两张。
待我走到街道尽头,一位大娘从我身后跟上来,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年轻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你照他们干什么?我说:他们这是干什么?大娘说:你赶紧走吧,不然要闯祸!大娘话音刚落,我电话响了,接起来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电话那头是一个警告语气的声音:你没事找事,最好把刚才的照片删了!我还没有开口,对方就把电话挂了。没一会儿,我电话又响了,一看是夫人打的,接起来一听,才知道我捅了“马蜂窝”,搅了人家的“场子”。
后来,虽然没有直接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我也在“扫街”中获得收益,很多照片被收录在中国摄影出版社出版的我的个人诗画专辑《守望》里。但是这人世间似乎有一些事情就是这样: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当我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时,有一条关于我的谣言却不胫而走,像病毒一样在我的朋友圈里流传。说我曾经在“荤茶馆”喝过茶,还与人发生争执,被公安带走云云。天啦!这是怎么了?我一个摄影“发烧友”凭着自己的良心,用自己的相机记录一些社会现象,这也是文艺工作者的责任所在啊!难道我错了吗?可能吧!这不就应了那句俗语:“单反毁一生”吗?
东溪窑散记
◎ 土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