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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世物语】华夏散文2016-11期 (2016-11-07 14:22:03)
标签: 文化 分类: 美文欣赏
尘世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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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两棵树
◎ 李 成
李成,安徽桐城人。1994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中学时代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十月》《诗刊》《钟山》《散文》《美文》《文汇报》《中国文化报》等150多家报刊发表诗歌散文600余篇,有作品被《新华文摘》《散文选刊》《读者》等转载或收入《星星诗刊50年作品选》《2010年散文排行版》《中国年度诗歌》等多种选本。出版有散文集《故乡味》,诗歌结集《裸夜》《海水动荡不停》等。现在新华社某部门供职。
鲁迅先生在他的散文《秋夜》里说:“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不是拙劣的模仿,而是真的,过去我家的院子里也有两棵树,不过不是枣树,而是柳树。然而,它们久已不在了,连同这破旧的小院也早已废去,盖了屋子。
它们久已不在了,然而它们到哪里去了呢?它们那青葱的叶是融进了别的树的枝叶间了吗?它们的高耸的枝干是不是冉冉地升到云空,化作了一片云,一颗星,抑或一阵风?我有时总是这样想,尤其是在我的少年时代。
然而,它们仍然在我的心底,这是肯定的。它们的身姿,它们那清脆的、爽朗的笑声仍然从高处撒下来,像一串音符轻轻地落在我的心上。
我不知这两棵树是怎么来到我家的小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是一阵风把种子从别的地方刮来,抑或是一群鸟儿从山后的森林衔来两颗种子丢在我家这座小院里,总之,当我一生下来,当我稍稍长大,学会用自己的眼睛看这个世界,这样的两棵树便映入了我的眼帘,这真正是处子的眼帘啊,除了自己的亲人,还没有别的什么事物进入我鸿蒙初开的视觉的天地。
自此,这两棵树对于我便成了家的标志。这两棵树便也成了我的亲人。它们总是那么安静、温和地立在那里,一棵稍大些的树立在院子当中,一棵稍小些的立在院的北墙边上。它们默默地看着我在树影下蹒跚学步,呀呀学语,或许它们还能感受到我日益灵动的心事。
我不知道为什么把它们叫做柳树。稍大以后,我根据得到的经验,以为柳树总是有着如发般披垂的丝绦的。然而它们没有,它们的枝桠都是向上的,枝干粗壮浑圆,叶子也是对生的,但不是如柳条那样细长。尤其是夏天,它们还垂下一串串的小夹壳,像一对对张着翅膀的蜜蜂,有着碧玉一般颜色,十分好看。我常常想象,这些夹壳是可以飞的。
我的父亲把它们叫做柳树。我便也把它们叫做柳树。不管它们像不像我印象中的柳树,也不管它们是否真的是柳树,它们总是立在我家的院子里,这一点毫无疑问。有时候,我一觉醒来还有点不放心,我总怀疑它们在我进入睡梦中的时候会悄悄地飞走——等我一觉醒来,院子里会空无所有,那将让我感到多么的失落,然而没有,它们还好好地立在那里,垂下满地绿荫,这对于我是一种多么大的安慰。
院子里除了这两棵树,别的也就没有别的什么了。这院子也是用土坯筑成的,墙头上面还长着一些棘刺或茅草,东墙下有一堆乱石,如此而已。然而有了这两棵树也就足够了。这两棵树都很高大,尤其是当中的那一棵,树干就有两人身高,何况树干上面向上伸长着长长的枝桠,因此,树荫可以洒满整个院子。每当风来,摇撼着枝叶,婆娑地响动,仿佛整个院子都洒满它们的笑声。
在这样的笑声里,我们度过了许多岁月。春日里,树荫下会跑动着许多黄绒绒的鸡雏、鸭雏;夏日里,母亲在树荫下纳鞋底、做针线。我记得印象最深的是,秋风一起,树上开始落下叶子,而在一地落叶上,父亲、母亲会把石磨搬到院子里,在柳树的枝桠上系上绳子,用一根长长的木臂一下一下地推着石磨,这样来磨辣椒、磨淀粉、磨麦子。岁月也就似乎从石磨下磨出来,悠悠地流淌而去。虽然说不上多么快乐,却也有那么一种温馨。
当然,这一切或许只是一种表象,生活并非那么充满诗意。那时候农村里的日子是异常艰辛的。饥馑,像是一条绳索,或者一条蛇,总要在一年当中的某一些时光醒过来,悄悄地纠缠上每一户人家,啃啮着人,甚至要束缚人至窒息。对这样的状况,柳树有什么办法呢?它们不是果树。它们只有默默的树荫和轻轻的笑声陪伴我们度过清寒的岁月。或许,正是这一份清寒,把我们更深地连系在一起。
柳树比我更早地来到人世。它们比我目睹的更多。或许它们看到过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那场遍及整个中国的天灾人祸,看到我们村子里大食堂倒闭之后,人们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寻找一点点粮食以求活命的惨象,看到人们衣衫褴褛去挖野菜、剥树皮的惨不忍视的一幕,也看到许多人家合家倒毙,早晨再也无人开门的人间惨剧……可是,柳树有什么办法呢?它们不是果树,就是果树,也献不出那么多的果实。我可以想象,在那时候,我们的柳树也一定是满心悲苦。
柳树陪伴我们度过多少岁月,甚至陪伴我们越过许多关口。母亲,当她的两个长子接连夭亡时,曾经头抵着柳树,默默地流泪。柳树,那一顷刻,你是不是也想向她伸出抚慰的手?
我出生和长大的时候,情况当然已经改变了许多。然而,仍然时有暴风雨来袭。热衷于动乱的人,在一天傍晚把父亲抓走了,就是在这两棵树下抓走的,让我们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幸好第二天,父亲就被放回来了。接下来,是在深夜,父亲和我们偷偷地在树下烧掉了好多书……
幸亏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境况稍好些以后,小院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又开始跑动鸡雏、鸭雏,又开始有了爽朗的笑声,其中就有柳树从高空迎风洒下的飒飒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