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代什么事情都有,服务队有一个70年的天津女兵,姓刘,被人在背后粘了一个纸条,上写着两个大字“妃子”。排队吃饭,大家就乐,她自己不知道。那时株连风刮得那么厉害,谁敢表示同情?现在当笑话,但当时周围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议论终于使她得了精神病。住了两次院,以后送回天津,就再也没有消息。很多年后,才知道她1989年就已经溺水死亡。
从那样的境遇下走过来,小魏当然不愿意说。
和老康一样,9月12日那天,小魏也是偶然上的256号三叉戟。
本来三叉戟的专机任务不是小魏。
是服务队的另一名女战士,小常,常桂珍。
小常怎么幸运地“逃掉”的呢?
因为1971年八一建军节那天,是小常和谁值班,执行林彪的专机任务。这年2月林彪到无锡,就是小常和副队长孙某某去的。那时还不是三叉戟,林彪坐的是英制子爵号。4月一段林彪没有坐专机,他去北戴河坐的专列。到7月31日林彪回北京参加八一招待会,本来服务队还是想让小常去。小常是68年兵,比起服务队70年兵来,她算老的了,所以多次让她上林彪的专机,这在当时也算一种信任。因为小常比较熟悉,这一次林彪的专机任务还是她去好。
但是,小常正赶上来“那个”,肚子太痛。服务队拉不开栓了,只好让小魏顶上去。小魏和小常都是一年的兵,小魏上了一趟“贼船”,干得不错,就再也下不来了。再以后,就让小魏上三叉戟了。在服务队,经常有这样的替换,谁也没当回事。小常与小魏关系不错,小常说,下回补偿,我替你。谁能想到,这临时的决定,就这样改变了小魏和小常的命运。
小常没有受9.13事件的更多影响,一直留在部队,以后在机场政~治处当干事,直到退休。而小魏可就惨了,成了与9.13事件有“瓜葛”的嫌疑人物。试想,如果没有9.13事件,如果她愿意,她也会像小常一样,不会脱军装,停飞后可以改个行,继续在部队,轻轻松松地“旱涝保收”。沾了9.13事件的光,脱军装复员还算是好的结局。而这个悲惨的过程,本来应该是小常的,命运却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了小魏。
多少年后,在服务队的一次聚会时,小常和小魏见了面,她们自从9.13事件后,这还是第一次见面。虽然她们都已经变成老常和老魏了,因为叙述的关系,我们还是叫她们小魏和小常。
小魏笑着说,本来上三叉戟是该你去的,我替了你……
小常说,真对不起你,你替我受了那么大的罪……
小魏也想得通,这也不是小常的错,总有人逃不脱。你逃脱了,别人就逃不脱,总要有人赶上,谁赶上谁倒霉呗。
是啊,历史可不管你姓常还是姓魏。
小魏解除关押后,在复员前,被办了“学习班”。
那时,卫戍区接管了机场,在那种“左”得要命的时代,似乎人人都爱憎分明。
人家说啦,给你办“学习班”,是组织上对你们的最大的关心爱护,放出来,群众还不把你们打死。说实话,还不如让中央带走呢,关在上边他们算什么?小萝卜头。大人物有的是,而越往下,越算人物。每天有两个女的陪在房间,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天天写检查。什么也不知道,写什么?不要说阴谋,就是阳谋也不知道。没办法,只能自己给自己瞎上纲,把所有的屎盆子全扣到自己头上。也怪,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罪。不是装的,真觉得自己有罪,天天早请示晚汇报,向毛主席请罪。那时大家都虔诚极了,傻极了,甚至有的人一边说毛主席您老人家,我有罪,一边眼泪哗哗往下淌。
其实有什么罪?根本没罪!
除了写“上纲”的批判自己的材料,小魏就是和服务队队长、副队长以及领航、调度等几个人弄成一个“劳动组”,天天到机场边上的沙地种花生。那是一段以泪洗面的过程,不是“劳动”,“劳动”没什么,而“劳动”回来,路上围着好多看热闹的人,像观看珍稀动物一样,天天如此。
光看“热闹”也没什么,问题是有人天天要大骂一通。
有一位遗属天天在下工路上等着,因为她的丈夫是被人从被窝里叫起来的,牺牲了,而叫他的人却活着。可这位活着的人被关到中央去了,她见不到,而他的家属却在这支“劳动”队伍里,所以她张嘴就骂,这一骂可就没有青红皂白了,连大家一起都捎带上了。周围看热闹的人都不说话,没有人制止。这支倒霉的“劳动”队伍里,所有的成员都是“绑在一辆战车上”,本来就够垂头丧气的了,那一刻真是无地自容,恨不得地上有个耗子洞,钻进去永远不再出来。
谁都知道,专机服务队都是选来的最优秀的女战士。能到专机师工作,是光荣。原来那么受重用,众星捧月般。可现在,成了世界上最臭最臭的人了。你自己还“自作多情”,把自己当党员,站在党的立场,其实人家早把你推到对立面去了,你根本不知道,也不觉得。当时都是“牛鬼蛇神”,男的是“反革命”,女的是“破鞋”。那时只要有这两条,就能把人打倒。
她们哪里受过这样的污辱?但在那种情况下,你是被“专政”的对象,哪敢乱说乱动?群众嘛,左中右什么样的人都有,有人不按政策办事,有人恨你,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那时谁不认识你?本来很熟,却故意离你远远的,用惊讶或者憎恶的眼光斜着看你,像躲一个烈性传染病人,生怕沾上。这是什么滋味?说不出的难受,吃糠咽菜都比这好。谁都指着鼻子骂,敢反驳吗?敢对骂吗?不敢。没有办法,你只能忍着,低着头快快地从人群中穿过,就像你真的有天大的罪过一样。而围观的人群更以为你有多大罪过,此起彼伏的骂声不断追上来,精神怎么能不受到极大的刺激?
还好,没得精神病。
多少年,沉重在心,身体越来越差,整你时还不如死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