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期《散文选刊》抢先看 (2016-09-29 09:46:38)
卷 首 想 到 作 文
⊙卞毓方
无锡,观韩启东作书。但见他捉笔,饱蘸浓墨,复把笔尖插入水盂,作蜻蜓点水,再提起来,在砚台上空垂一垂,滴去几滴洋溢的墨汁,然后疾速落纸,一径写去,中间不再舔墨,写到后来,笔枯毫散,水分尽失,在我,早就写不下去了,他还是继续驰骋,凭手腕的力道和娴熟的使转,在纸上硬擦出一束束形枯神不枯的心灵火花。
又观韩启东作画。这次,他在砚台边搁了一张废纸,蘸好墨,先把笔尖在废纸上皴一皴,控制其浓淡,或者使劲摁一摁,把顶端的毫毛打散。
继而想到作文(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自小学唐宋八大家,讲究文中有诗,诗中有画,讲究笔笔中锋,神完气足。可是,苍天作证,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如何在写作中用枯笔,用侧毫,用散锋,用飞白……今日观韩君书画,得触类旁通,茅塞顿开矣。
⊙刘 汀
出生,交配,死亡。
就这样,就这样,就这样,
出生,交配,死亡。
——T·S·艾略特
引子
未知生,焉知死。
不知死,何以生。
怎么说都可以,都能讲出道理来,或者第三种更多的看法是:管那么多干吗,活着就好了,活着活着也就死了。但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们回避不了生死问题。细细一想,对于人的一生而言,生死这两个端点框定着所有我们试图追求的、执着的和可能获得的事物,不被二者过滤的生活是不存在的。生死之间,再伟大的哲学家,再普通的白领,再卑微的个人,跑的都是同一个马拉松。所有的陌生人,终将在终点碰面,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是同路人。
于是我想在这个年纪写写我们那儿的生死问题了。
所谓我们那儿,也还是我的老家,中国北方一个偏僻闭塞的乡村。这个小村子地处内蒙古北部,属于半农半牧区,这里的人种田,也放牧,因而杂糅着两种文化的特性;又因为它曾经较为荒凉,原始居民很少,后来加入了山东、河南而来的逃荒者,它又交织着许多地方的风俗。相比于中国成千上万的村子来说,它太普通了,甚至无法去追溯曾经的历史,这儿没有出过任何名人,也没有发生过任何可以载入史册的大事,只是一个村庄。
我在这里出生、成长,几乎走过它的每一块田野,然后因为读书离开它。偶尔我还会回去,作为一个比过客更尴尬的旅人。从我的视角看,十几年过去了,它已然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但我始终觉得,这些变化并没有损伤它的内里。当然我的记忆也是不可靠的,可能随时会进行自我修正,我们也并不需要一个时时事事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全方位录像机。记忆是我们从内心深处、从潜意识中讲给自己的故事,纪实和虚构难以区分,想象和拼接不可避免。
老家还在源源不断地为我提供古老的资源,让我去审视我所见的世界,我所不见的世界。因此,我始终把这一处看作是这个世界的逻辑起点,当成我认知任何事情的基本立场。比如说那里的生死问题,或者这么说吧,在那块土地上的人如何面对和经历出生与死亡,就是我这篇文章要写的内容。很难说这些故事具有怎样的代表性,但是它们无疑显示着一方水土和人民生活的真实,我尝试着从一个在场的远观者的视角,或许也借助一些后来所习得的理论或方法,来描述和解释这些事。
我把日常生活看作是一场叙事,生死是开头和结尾。
那么,我们就先看看这里的死,死亡的死;再看看这里的生,生活的生,生育的生,生命的生。我知道这世界上关于这两个问题的文字如江水之绵长,如细沙之不可数,但我不想跟它们成为比较;我会引用一些书本上的内容,目的不过是佐证或映照我们那儿的人与故事,因为我也不想写一篇有关生死的论文;我甚至不准备引起相同或类似的情感,所以它只能是“我们那儿的生死问题”。
1
我所经历的第一个死亡事件,是奶奶的去世。
那年我还在读小学,十岁,四年级。学校在离村子三里路的一片树林里。我和村里的孩子,每天吃完早饭,穿过村庄以及村庄与学校之间的一片草地去上学。有一天上学半路上,我被一个骑自行车的村人追上拦住,说:“快回去吧,你奶奶要不行了,赶紧看一眼去。”我知道那段时间奶奶在生病,但没有想过她真的会死。自从我懂事时起,奶奶似乎一直在生病,主要是哮喘,应该还有别的很多病痛,但是没有条件去检查,人们能判断的只有哮喘,因为奶奶总是呼哧呼哧地喘息,像家里那台木头打制的风箱。每次奶奶烧火拉动风箱,烟呛到她嗓子,她就和风箱一起呼哧呼哧地喘着。
我上学之前住在奶奶家里,跟她一起睡。几乎每天晚上,我都会被奶奶艰难的喘息声惊醒,她坐在黑屋的土炕上,使劲捶着自己的胸口,但是她的肺还是如此的虚弱无力,没有办法把身体所需的足够的氧气吸进来。我那时怀疑她胸腔里有一种缀满灰尘的网,堵住进出的空气,并且冷冷地看着她难受。看见我醒了,奶奶总说睡吧,大孙子睡吧,奶奶不咳嗽了。她忍着,但这种艰难超过了疼痛,她忍不住,又咳嗽了,就会叹口气。我睡梦中,竟然觉得烦躁。此刻,我只能惭愧地谴责自己那时太小太迟钝了,我无法也无心去想象奶奶所经历的痛苦,困倦让我很快又睡着了。
然后有一天清晨,我刚从奶奶那里起床回到村北的家里吃早饭,又被喊回了前院。一进屋,村头的医生、父亲和几个叔叔、姑姑都在里面,一个个满脸焦急。奶奶躺卧在炕头上,一个输液瓶吊在一根洋钉子上,药液缓慢地往下滴着,通过一根针头输送进奶奶青紫色的血管里。我被父亲一通骂,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来奶奶被病痛折磨得太难受了,就偷偷吃了十几颗去痛片,以为自己能死。但是没有,因为常年吃去痛片,她的身体早已经对这种药物感受迟钝,它们只是让她胃部难受,头脑不适,并没有把她带到她想找的死神面前。父亲责怪我睡得沉,不晓得奶奶偷偷吃了药片,也责怪我一大早起床就跑回去,完全没在意奶奶还躺着没起来。我又惭愧又委屈,奶奶听了,转过身解释说不关我的事,她只是想死,不关任何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