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能从各种新闻上看到,在很多地方,婚姻正在变成一桩交易,各种形式的彩礼钱,不停地往上涨,甚至达到了论斤称的地步。家家为此苦恼,却又家家维持着这个习俗,乡村社会就是遵循这样的逻辑,别人家如何操持婚事,你就必须如何操持。每次看到类似的事情,我都十分感念妻子和她的家人。
我愿意分享一下我们乡村婚礼的一些小细节,因为它反映了我们那儿的一些民俗,而这些民俗在我看来是很值得注意的。2009年我们结婚时,我在北京还什么都没有,也出不起常规的彩礼钱。我们领了结婚证,然后去老家办了几桌酒席,因为是暑假,她家里正是农忙时节,而两家相隔山岳,甚至都没有办法来人参加婚礼。她只身一人,完成了我们的婚礼。
因为不能从娘家把她接回去,但要完成必要的迎亲接亲的程序,我和妻子前一天晚上住到了镇子的宾馆里。那天黄昏,我们走在夕阳里的北方小镇街道上,讨论着晚饭吃什么,像两个流浪的人。记不清最后是因为什么原因,那天的晚餐只不过是两盒泡面。我们身上的衣服,是从北京回老家前在新街口的一家小店买的。就连婚纱,也是在小镇路上碰见一个小店,临时起意买的。那天晚上天气炎热,而宾馆的空调并不好用,电视也只有几个难看的频道,我们只好把时间花在打凶狠的蚊子上。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在一个理发店给她化了淡妆,做了下头发,坐表弟的车回到家。她相当于,从异乡嫁到了异乡。然后是一整套老家的婚礼习俗,简单,也不乏热闹。刚坐到屋子里时,按规矩,也是因为没有吃早饭,母亲和婶子们给我们端两碗刚煮好的饺子。这种饺子包得很小,被叫做“子孙饺子”,一个个挤在碗里。我们饿了,一口一个地吃着。这时候,窗外四叔家的小弟高声问,嫂子,生么?妻子没听明白,说,什么?他又问,生不生?妻子还是不懂。旁边有人笑说,是问你饺子生不生。妻子说不生啊,挺好吃的。众人开始哈哈大笑,人们教导妻子说,不能说不生,要说生。我们才恍然大悟,其实这个问题是在问女人,要不要生小孩,你若回答生,他们便会接着问生男孩还是生女孩。母亲也笑,说饺子煮得很熟,一点都不生,这要是前些年,端上来的饺子肯定是生的。我和妻子不得不庆幸。
中午照例是请村里人和亲朋好友吃酒席。通常的情况,都是在院子里垒锅垒灶,在自家的屋子和邻居屋子里摆桌椅,吃酒席的人按照安排一轮一轮地吃。因为我们结婚时正是夏时,村里人田地里活都比较多,没办法请人来帮忙,便在村子东边的小饭店办简单的酒席。
我们挨桌给客人们敬酒,自己并不需要喝,因此没有醉,但很疲乏。午后休息了一会儿,太阳不那么热的时候,我们带着一群弟弟妹妹和侄子侄女越过院墙,到后面的田野上照相。那时候油菜花开着,荞麦花开着,玉米长到了一人高,而大豆已经结了小荚。山野上,各种野草和小花都开着。我们沿着小路往北走。北面的大山被即将落下去的太阳投上阴影,显得沉稳而深刻。因为西山的原因,田野的一半也被阴影笼罩了。那时候真是乡村最美的时候,白天的温热快散尽了,你能感受到的是一种熨帖的温暖。那天下午的田野,是我在整个婚礼中感受到的最美好的场景。
夜晚的时候,也有一个玩闹的环节,热闹,却并不夸张。会有人找八个盘子,四个里面放上花生瓜子糖,另四个盘子盖在上面,但上面的盘子外边的每一处都被抹了猪油,很难用手拿下来,滑滑腻腻的。盘子里装的东西被编成了类似于字谜的谜语,让我们猜,好在这种形式对我们来说并不难,很容易猜,只是用手去揭抹了猪油的盘子很难。他们要的就是为难结婚的人。
而我小时候老家的婚礼,禁忌要更多一些,比如新娘子进院子的时候,属虎的人得回避,否则不吉利。但印象最深刻的,是当年三叔和三婶结婚的事。三婶老家离我们村二十多里路,而且是山路,只能赶着马车去。接亲的人早晨出发,吃过中饭从那边往回赶,到家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新房里,几个奶奶们在铺新被褥,再给窗户糊了一层新的纸。被褥的四角和窗户纸里,都藏了糖块,或者几毛钱。新人坐到炕上之后,小孩子们就可以冲上去翻抢这些糖和钱了。之所以很多环节都是为孩子准备的,表面是因为他的游戏性,但内里仍然是中国人对于生育繁盛的向往,潜意识里认为这些凑热闹的孩子能为主家带来更多子孙。因此,这些婚俗除了热闹和喜庆之外,许多都隐含着对生育的期盼和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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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刚刚编完的一个稿子里得知,西藏阿里的一些地方曾经流行的是走婚制度。这种制度是这样的:青年男女自由恋爱结合,男子通常到女子的闺房幽会,直到女子怀孕,他们便不再来往。等女子把孩子生下之后,男子再请人去女子家提亲。这里面非常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必须等孩子降生才能提亲和正式结婚,生育成了婚姻的先决条件之一。这当然是极少数地区因为各种原因而形成的婚姻制度,在大部分地区,生育还是作为婚姻的结果而出现的。
生育在农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对农民来说,延续自己的生命就是活着的根本诉求,即便这个生命存活下来,是和他一样受苦。除了最常见的所谓养儿为防老的观念之外,多子多孙多福寿,既有现实经济的考虑,更多的孩子意味着更多的劳动力,但也有家族文化上的考量,人们对照着自然界的生物,会觉得子孙多证明着自己和家族的生命力强。这种观念一直潜伏在我们的基因之中。
八十年代的时候,计划生育政策管得很严,超生罚款能罚得人倾家荡产,也有村民的牛被拉走,房子被封掉,但是还要生。我所出生的地区,有些门路的人家,就到派出所把自己的户口改成是蒙古族,得少数民族政策的便利,可以多生一个孩子。以至于造成了许多亲生兄弟姐妹,不是同一个民族的怪状。当然,也有怀孕的妇女被管计划生育的人捉到,送到乡卫生院去堕胎,但这种情况极少。大多数的是把孩子生下来,面对当时是天文数字的罚款,那时的计生干部,从本质上也更愿意收缴罚款,而不是强制堕胎。现在想来,真是荒谬,这完全是用钱可以买命的逻辑,只要交得起罚款,随便你生多少。
越是穷的人家,生育的欲望却越强烈,特别是那些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家庭。但有时候,一家如果生了三个女孩,生儿子似乎不再是他们一家的事,而成了全村的事。人们总是在议论他们为什么没有生男孩,这些街谈巷议慢慢演化成压力,和固有的封建观念一起压迫着他们继续去生孩子。以至于到后来,生一个男孩不单纯是传宗接代的问题,还成了一个证明自己家族有能力延续下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