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死,我全程经历了,也为她披麻戴孝,尽了一点子孙的义务。而爷爷去世时,我却连知道都不知道。那时我在读高三,家里出于各种原因,没通知我,也没法通知我,高中在离家近两百里的地方,那时也没有电话,除非有人专门坐车去镇上捎口信。口信的抵达是漫长的,但爷爷不可能等着我,他先走了。
我寒假回家,吃饭时发现只剩下父母弟弟和我,少了爷爷,才知道他已经去世。我有些恍惚,心里有些堵,是说不上来的一种感觉。我和爷爷没有跟奶奶那样亲近,他年纪大之后患脑中风,一条腿走路不灵便,拄了拐杖。经历过奶奶的去世之后,得知爷爷离开的消息,我并没有太多的悲痛,我已经知道了,人老了之后,是要死的。我只是感到他们仿佛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同我们一起吃饭睡觉,有点像去一个什么亲戚家里串一趟没有归期的门。父亲和叔叔们把爷爷奶奶合了坟,他们两个老人终于在另一个世界见面了。
弟弟后来告诉了我爷爷离开的大致情形。那是一个极冷的冬天,爷爷咽了气。出殡前,四爷爷带着弟弟去村里有壮劳力的人家,请人帮忙去抬棺材。到一家大门口,戴着孝的弟弟先要跪下磕头,到屋里再磕头,四爷爷说:“文泽他爷爷没了,明天出殡,帮忙去抬抬杠。”天冷,活累,妇女们又都觉得晦气,脸色并不好看,男人们经惯了这事,说行,没啥别的事就过去。弟弟就这样一家挨一家地磕过去,而这,本该是我这个长孙的责任。我不知道奶奶去世时,为何自己没有经历这些。
爷爷躺在棺材里被村人抬出村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呢?在两百里地之外做习题还是背课文?很惭愧,我对他的去世毫无感应,也可能有,但被我忽略了。这之后,我再没有经历家族人的死亡,二爷爷二奶奶、三爷爷三奶奶、四爷爷四奶奶,他们的离开,都只是一个从老家打来北京的电话。对我来说,他们死于这通短暂的电话。老人们就这样一个一个离开,变成了后面山梁上的土包包。我只是知道,他们都被埋到了一块儿,那片坟地蔓延成了一个地下的家族。
春节前,我和弟弟骑着摩托车去给他们上坟。山路颠簸弯曲,摩托车冒着黑烟,把我们送到北面荒山上。看见缓坡下那一片土包,心里突然感到一种笃定:这是爷爷和奶奶,这是太爷爷和太奶奶……这块满是石块和荒草的地方,竟如同是一个奇异的家园。他们确实是离开,而不是消失,这些泥土就是证明。
这块土地对族人来说是重要的,不仅仅是因为埋着祖先,而是对于生活在村里的子孙来说,他们将来一样要埋在这里。所以父亲、叔叔们每次走过这里,都似乎走进了一个大宅院,哪个房间将来住着哪家人,冥冥之中若有定数。我想起阎连科的小说《日光流年》里的故事,在河南耙耧山脉有一个特殊的村子,这里的人都活不过四十岁,所以一到三十几岁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自己要死了,就会到坟地上去给自己找一块地方,等着死后埋进去。这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宅基地。在小说里,那个即将死去的司马蓝同他的五弟司马鹿、六弟司马虎,用绳子在司马家坟地丈量着,想从拥挤的坟地给自己的将来挤出一块地方:
左拉右排,在地上用木棍计算,拿白石灰在地里画了几条白线,硬生生地挤不出他们弟兄三个的三房墓室来。
这是一面阳坡。坟墓从坡顶鹅卵石样朝着坡尾蔓流,一浪一浪,依着辈分的秩序错落开来,最上的孤稀,是司马姓无可考的先祖,依次下来,坟墓成倍地增长,分别是他们从未谋面的曾祖爷、祖爷、爷爷和把他们养到少年的门里门外,便辉煌死去的父亲司马笑笑了。在父亲的左下,是他们活到十四、十三和十二岁同一天死去的大哥司马森、二哥司马林、三哥司马木。三位哥哥没有一个将个头长到三尺八寸高,可他们的坟地每一个都如成人一样占了半间房的地。现在轮到他们的弟弟来规划自己的墓室了,才叮当一下,猛地发现,这上宽下窄的坟地,无论如何难以容纳他们三个入土为安了。都怔怔地立在森、林、木的坟墓边,天长地久地默着不语,盯着脚下埋不了他们的墓地,如盯着忽然破土动工才发现盖不了房屋的狭小宅院,彼此望了一眼,叹下一口长气,六弟司马虎便由西向东,依次向森、林、木的三个墓地咬牙踢了三脚,对四哥司马蓝说,他娘的,大哥二哥三哥占大便宜了,儒瓜?比我们的墓地还大。
司马蓝不说话,和五弟司马鹿又拿起绳子在空地上拉排几遍,掐指算算,人死必有的七尺墓穴,森、林、木却占去了二丈五尺的宽敞,余下一丈八尺七寸,加上坟与坟间必有的尺五隔墙,还缺六尺地皮。再往前去,已是杜姓的坟地,下面是立陡的崖沟,不消说他们的三个墓穴是被逼得不够了。只好在这丈八的地上凑合出了三个白灰坟框。司马蓝站在靠西的一个坟框里,说这是我的去处。指着中间一个,说老五,这是你的家,又指着靠东和杜家坟地相邻的一个,说,老六,那是你的家了。司马蓝这么指说分划着坟地,像给村人指划分说几堆不值钱的豆秆、柴草或者红薯秧子。坟框在近午的日色里,闪着打眼的白光。弟兄三人立在各自狭小的坟框中,如同挤在相邻一排狭小的房里,惆怅着各自死后坟墓的狭隘,感到了坟框的白线如勒在脖子的绳索一样。
我们那儿荒山很多,要找埋葬的地方多得是,但人们更想埋在自己家族的坟地里,因为那里被看作是另一个世界的家。但便是在我老家这种并没有多久远家族传统的地方,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埋进祖坟。我有一个舅爷,是奶奶的小弟,很早些年就来到村里,跟着奶奶,后来自己过,打了一辈子光棍,放羊和打工为生。他死后,只能埋到另一处山梁上,因为他不是刘家的人,永远无法进入这个地下家族秩序。活着的时候,他是家里的一员,可死去之后他却成了孤魂野鬼。家族的人每年去上坟,总会记得给他烧一点纸钱过去。我回家少,回去的时候也常常赶不上祭祀的时节,因此没有去看过舅爷。我对他的纪念,只能是写了一篇《舅爷》的小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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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家,最被称道的死亡是无疾而终,也叫老死。就是老人到了八十岁,身体没有什么大毛病,正常吃饭睡觉,但第二天天一亮,家人却发现他已经离开了。能够老死,是一个人的福分。人们之所以看重这样的离世,是因为对他们来说,死固然是悲剧,但活着却承受超常的痛苦,更难受,如果可以如此安详地离开,无疑是最好的事。我的一个姑奶奶,就是这样离去的,很多老人谈起来,都羡慕她。他们都想像她那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