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要把死亡叙事化,策兰试图用诗来为死亡赋形,或者说为一代人所承受的历史罪恶赋形,他们的做法在文学上都是成功的,但在生活层面,这种努力并不能帮助他们抵御死亡或死亡的本能。他们后来的命运,证明了这一点。1970年4月20日左右,策兰在巴黎塞纳河上从米拉波桥投河自尽。策兰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他对于死亡的真正赋格。1980年2月25日,罗兰·巴特在法兰西学院外被一辆疾驰的卡车撞倒,后送去医院疗养,本以为无大碍,但一周后情况却急转直下:他已经无法说话,身上插满了管子,到了死亡的边缘。他的好友、符号学家克里斯蒂娃回忆当时的情景说:“他向我做了一个要求放弃和永别的动作,意思是说:不要挽留我,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好像活着已经令他厌倦。”巴特有关死亡的哀痛,终于也变成了他自身的一种选择。
写到策兰和巴特,并不是要把“我们那儿的死亡问题”引向文学或者哲学的思考中,而是想借此展示不同的人如何面对和理解这个论题。策兰与巴特和我老家的普通人一样,都需要面对死亡这个事件。我个人并不认为哲学家或诗人艺术家,在这个问题上更具有普适性,或者说,我认为在处理这种相似的人类经验时,一个底层的农村人和一个知识分子之间是没有本质差别的,条条大路通罗马,而且没有大路小路的区别。我以为,民间的很多观念和行为方式,同巴特或策兰之间是类似的。
那么,在我们那儿,他们都如何面对亲人的死亡呢?就我所观察到的情况,人们会为某个人的死找到必要的理由,比如他做过错事,他年纪足够老了,他小时候就有过不祥的征兆,等等。他们会不断重述死者活着时候的趣事,他们让死者所使用的日常生活物品继续发挥作用,或者说,他们善于把死拉回生活叙事之中,让这个生命叙事的终结者成为生活叙事逻辑链条上的一环,这样它就失去了全部的负面威慑力,和吃饭、种田、睡觉没有了区别。再有就是,他们把死者的故事,集中投射于他留存的某件事物上,一个烟斗,一棵树,一把锄头,他们在生活中通过对这些事物的触摸和讲述,让死者重新回到人间。如果非要学术一点说,他们把死亡符号化了,只不过这些符号是日常的、生活的,而不是哲学的、文学的。
对他们来说,最难以抵抗的并不是死亡,而是遗忘,是对他们和死者之间发生过的故事细节的遗忘,也正是因为如此,人们才那么迫切而谨慎地为逝去的人选择遗像。遗像并非死者最好看的照片,而是对生者而言最能代表死者在他心中形象的照片,他凝固的表情就是人们大脑记忆储存的核心符号。我记得有好几个亲戚,都不无难过地跟我提到过,他们记不清自己去世多年的亲人的样子了,为此他们努力去回想,即便想起什么,却难以确证。甚至在这样一个影像化如此普遍的时代,我们随时可以找到人们的各种照片的时代,你忽然间看见某个逝去的人,还是会心里一惊:“哦,原来他(她)长这个样子,原来这就是他(她)。”故去的人在记忆中变得形象模糊,无法确切地被回想起来,我们就会感到恐慌,既恐慌于死者由此开始真正从我们的世界中消失,更恐慌于我们和死者间经历的一切也随之消失。好吧,我想说的就是,死去的并非只是一个外在于我们的他者,还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
7
事实上,不管用什么样的形式,怎样明亮的语调来谈,死始终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我要暂时结束这个话题了,现在我们终于要写到生了,生活的生,生育的生,生命的生。好在有生,才让死变得不那么独断专行,因为生生不息,因为方死方生,因为生死轮回。
而作为生活的生,更多的时候被叫做活着。活着,真是一个纯粹的中国词语,关于普通人的所有生命含义,都可以浓缩在这两个字里。活下去,永远是我们的根本诉求。但我这里无意把这个词语的全部维度都展开,我只想从这里面截取和生育有关的故事来写。
要说生育,得先说婚姻,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因缘际会地结合,然后创造生命,然后十月怀胎,然后呱呱坠地,然后养大成人,然后再给他(她)娶妻或嫁人,重复千百世来祖先们的逻辑。婚姻在这个链条里十分重要,它把陌生人变成血肉相连,把个体演变成家庭,把少男少女变得成熟,更重要的是,它稳定地创造不断延续的生命。
早年的时候,人们喜欢多生孩子,特别是男孩子,觉得家里男劳力多好。但很多家庭面临着一个实际的困难,那就是给他们娶媳妇,组建一个完整的家庭,好让这个家族稳定地延续下去。在我们那儿,二十年前还是媒妁之言,但不叫媒妁,叫介绍人。人们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这种事会上电视,会变成一个被人追看的电视节目。
我依稀记得,三叔到了适婚的年纪,爷爷就开始张罗着找人给他介绍对象。找的人当然是熟人,他们汇总自己的记忆里提取某个村子的某个姑娘的名字,说某某年纪相当,似乎不错。这边就稍有判断,然后觉得可以,就托人去打听,等等,这一套一般的没什么区别。两个人就这样,订婚,然后结婚,然后生孩子,然后大部分都过了一辈子,再给自己的儿女操持婚姻。这是一个从遥远向遥远不断延伸的重复的链条。
只是,有时候这个链条断裂了,比如我前面提到的舅爷,就一辈子没有成亲,一个人生活了五十多年。有一段时间,他离开村子去打工,然而也并没有赚到什么钱,又回到村里干老本行,做羊倌。他死去的十年后,我在有关故乡的《舅爷》里写到他,想起他一生都是孤苦,不禁感到悲伤。于是,在那篇文章里,我凭借一个写作者的天赋权力,假设他打工的岁月里曾和一个女人有过感情,曾被另一个女人温暖过,虽然最终的结局还是孤零零回到山里,但他有过爱情的生命毕竟不同。
他自年轻时离开父母跟着姐姐到内蒙古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死后也葬在异乡,没有后人。等父亲那一辈人老去之后,我这一代人大部分都不住在乡下了,再到年节回去,已经未必能找到他的坟头,也就不能给他烧一刀海纸了。他就这样孤零零地永远埋在山野之下,直到将来某一年因为种种原因,被人挖出来,只剩几根白骨,谁会在乎他是谁,来自哪儿,是不是结过婚呢?所以,假设他曾有过女人,甚至假设他在远方留下过私生子,成了我代替这世界对他人生所能做的唯一补偿。我多么希望这些并不是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