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弟弟出生。怀弟弟时,母亲也很辛苦,经常腹痛,唯一能做的只能找中医去号脉,开很多中药回去熬着喝。而弟弟的出生,是家里的二姑奶奶接生的,还算顺利,没有遭什么罪。弟弟刚从母体出来,二姑奶奶抱着他,他就撒了一股尿,直接滋在了她的脸上。因为这个,那一年春节的时候,爷爷特地买了几尺好布料送给二姑奶奶。这件事成了弟弟出生被谈论最多的环节,而不是我出生时的难产。
生产被女人们看作是鬼门关,的确,在医疗条件较差的过去,生产本身和它可能带来的重重危险,确实严重危及女人们的健康甚至生命。生产对女人来说,不仅仅是一个生理事件,更是一个精神事件。即便在如今医疗条件十分发达的时代,女人生小孩的基本程序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固然可以采取剖腹产、无痛分娩等手段,但她们依然要赤身裸体地暴露在陌生人面前,依然要经历“毫无尊严”的过程。生产通过对身体的操纵,把女性最为隐秘和封闭的精神堡垒强行打开,在一定程度上彻底抹去和自尊有关的想法。这一过程在小孩诞生之后还会继续,她们要哺乳,要面对孩子的屎尿,要失去完整的睡眠,等等。
10
在农村社会里,生育被看成是女性的天职,而那些因为某种原因不能生育的女性,要面对则不仅仅是家人和自身的压力,还包括其他村民的议论。乡村观念还倾向于把没有后代看作是老天的一种惩罚。生育是生活叙事中的关键链条,这个链条的断裂,既会彻底破坏夫妻双方的关系,更代表着一个家族出现了问题。更何况,在传统而顽固的观念中,只有生了男孩才叫做有后,才被看作是链条完整。因此每一次怀孕对女人来说都充满患得患失的感觉,她们的潜意识里都希望自己生的是男孩。比如我老家的四叔,他和四婶结婚后,一直希望能生男孩。四婶怀孕,果然是男孩,但却因为意外的原因流产,后来四婶再次怀孕,生的是个女孩。四叔对此耿耿于怀,总觉得老天欠他一个儿子,他一直对此抱有希望。直到后来小弟的出生。
其实这种重男轻女思想,流淌在乡村的每一块土坷垃上,甚至是在童谣里。在我童年的时候,有一首奇怪的童谣,和生育及其观念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过去了二十几年,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小二丫,拿小米,换爆花。
爹一碗,娘一碗,没给大嫂留一碗。
大嫂回来好生气,扛着锄头去耪地。
光耪苗,不耪草,肚子疼,往回跑。
掀炕席,铺干草,老娘婆请不少。
最后生了个大胖小。
那时小伙伴们背童谣,都只是好玩,因为有的人小名二丫,我们就背诵着来笑话她。现在看这段童谣,其实是有着相当复杂的内容,许多的乡村社会伦理、家庭结构等都有所展现。“小二丫”的称呼可以表明,这个家庭里至少有两个孩子,第二个是女儿。“拿小米,换爆花。”爆花就是爆米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农村实行的是物物交换的商品流通法则,比如用鸡蛋换冰棍,用各种粮食换西瓜、香瓜或者锅碗瓢盆;有的人家借了钱没有现金来还,也会用鸡蛋来顶账,等等。“爹一碗,娘一碗。”这也是很意外的称呼,对父母称为爹娘的地域,大概是西北或南方偏多,而在我们老家,从来没有人管自己的父母叫爹娘,因此这个称呼很可能是从外面流传过来,但又被改造的。“没给大嫂留一碗”即是说这里的姑嫂关系很不好,这也是常态。
大嫂生气,扛着锄头去地里,光耪苗不耪草,只为发泄。大嫂还有了身孕,因为剧烈的劳动导致身体不适,跑回来生孩子。“掀炕席”——北方的土炕的炕席都是编织的,他们会把炕席掀开,让生产的妇女躺在土炕上,人们认为这个已经被烈火炙烤过几十年的土炕,是最干净的。“铺干草”是为了防止血和水。“老娘婆请不少”则表明是有难产的可能,只能请许多人来接产。最后的结果是好的,生了一个胖胖的男孩,这里自然就是重男轻女的潜台词所在了。
之所以如此不厌其烦地对这样一个童谣做文本分析,是想表明,仅仅如此一小段儿童之间流传的歌谣,已然能挖掘出如此丰富的内容,涉及乡村社会最重要的生育伦理的作品,怎可能只是放在一种或几种维度上来看。在我看来,乡村社会比城市社会更具有协调的整体性,因为它的全部逻辑都是相互勾连的,类似编织物;而城市的运行是条块分割状的,如同搭积木。
比如,村里的一个光棍,四十岁才娶到一个带着小孩的寡妇。而他娶媳妇的目的,既是要有一个伴侣,更是要组建一个完整的家庭。没有家庭的人死去,会被看成是另一种类型的孤魂野鬼。他的另一个重要的目的则是,寡妇带来的孩子都会跟随他的姓氏,如果他们再能生育小孩,就会有一种人丁兴旺的状态。因为在乡村社会,没有后代被看作是最大的诅咒和不幸,娶媳妇生孩子这种传统的观念是深入骨髓的。
11
生育是两个阶段,生一个阶段,育一个阶段。生是艰难的,育同样不容易。
在很长远的农村所经历的时代,生下来之后的养育,似乎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我家族里,祖父一辈有八个孩子,四男四女,父亲一辈也有六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奶奶一生中生育了六个子女。对于他们的时代来说,六个还是八个,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那时候的养育成本是很低的,只要有口饭吃,就能把一个孩子养大。因为绝大部分人都没有其他的需求,不需要读书,不需要出门,只需有最低限度的食物就能长大,长大后结婚生子,又可以继续繁衍。
另一个原因就是,那时人们对于婴儿的早夭并没有看得过于严重,悲痛固然是悲痛的,但如果一个孩子得病而亡,会被看作是他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天生是一个“短命鬼”。
早夭的孩子一般不会进入祖坟,因为在他们的观念里,进入祖坟之后就等于彻底进入了这个家族的秩序,将不能再生,而埋葬在山冈或其他地方,他将有机会重新投胎做人。或者说,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并不被认为是属于这个家族的成员,而只是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