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问她,药片哪里来的?奶奶不讲,别人也都问,这么多药片哪里来的呢?你又没有钱去买。奶奶终于说,自己攒下的。大人们说,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啊。你这样,别人还以为我们对你不孝顺,让你受苦呢。
若干年后,我才会明白奶奶这句话里所包含的赴死的决心和所经受的痛苦。在老家,去痛片是治疗百病的“仙丹妙药”——它当然不是有什么神奇的功能,只不过绝大多数病所引起的痛,它都能麻醉你的神经让你痛感减轻,以至于这里的每个老人(甚至每个成年人)的衣兜里都有一个小纸包,包着几片金贵的去痛片。奶奶的去痛片是定量的,每天一片,如果她攒下了二十片去痛片,就证明她二十天没有吃药,而这二十天的腰腿疼、心口疼、头疼等各种疼痛,就这么赤裸裸地累积着。我想,奶奶是真的想死了,不,应该说,奶奶这一次是真的不想活了。不想活,并不等于想死,只是结果是死而已。然而她没有死,只能继续活着,为了子女们。也许,奶奶并不是想死,她只是不想再承受活着的痛苦了。
这些小药片,开始转移到了我的父母、叔叔婶子们的口袋里。村口的小药店里,每一年都会进很多这种药,十块钱一包,一包一百片。对很多人来说,只有怀里揣着去痛片,日子才是值得过的,才敢出门,才有力气去田里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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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那个村民的自行车后座回村,他蹬得很快,生怕我回去晚了看不见奶奶。我气喘吁吁地跑进了院子,父亲正等我,说快点快点,迅速拉着我到屋里。屋里很多人,都有一种特殊的表情,但并没有特别的悲伤,也没有哭泣。在将死的面前,活着的人永远都是这样的无所适从。
我看见奶奶头冲炕里躺着,盖着厚厚的被子。那天阳光明亮,但屋子里却是昏暗的,因为家里的窗子没有玻璃,而是糊的已经快风化的塑料布,阳光奋力地想射进来,却被挡了回去。奶奶本来就极瘦的脸更瘦了,眼睛像两汪马上要干涸的浑水,睁一下闭很久。奶奶要死了,这个念头突然间从我脑海里升起,奶奶要死了。可是我仍然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按着大人的指示,我握着奶奶的手,在她耳边说:“奶奶,奶奶,我来了,你看看我。”旁边的人们也在七嘴八舌地说,你不是念叨你大孙子么,你大孙子来了,快看两眼吧。哦,我似乎明白了一点,按照大人们的说法,所谓死,就是活着的人再也看不见她了,她也看不见活着的惦念的人了;所谓死,就是眼睛永远地闭上不再睁开了。原来死不是什么明确的事物,也不是彻底的消失,而就是我们不再相见,好像一个人去了远方而杳无音信,好像是永恒的别离。
这时候,弟弟还小,他不被允许来跟奶奶做最后的告别,孙子辈只有我一个人跪在她跟前。我握着她鸡爪样干枯的手,看着她,蓦然感觉到,这竟然是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奶奶。从出生就和她生活在一起,有几年形影不离朝夕相处,但我并没有好好地看过这个最亲近的人。在她临终的时刻,我才清楚地看见她的白发,她的老年斑,她的样子因为死而变得生动鲜活。然而奶奶似乎已没有了看我的欲望和力气,她艰难地喘着气。她这一生的呼吸,有大半生都是艰难的,胸腔里永远是嗤嗤的声音,似乎她所有经历过的自然界的风暴,都要从这小小的胸腔里呼啸而过。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看了看我,嘴角似乎微笑了一下,又抽动了一下(我记不得,但我必须想象她在微笑,她在轻轻喊我的名字)。
奶奶闭上了眼睛,我继续握着她的手。我已经感觉不到我握的是一只手,而是一缕烟,奶奶就是这即将熄灭的火的最后的烟。她的身体所留给我的温暖都哪儿去了呢?从我一出生起,奶奶就用她的手臂抱着我,用她的肩膀背过我,她的手我拉过七八年。奶奶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谁也留不住她了。我被大人带走,他们给她换上寿衣,开始准备操持奶奶的后事。
下午的时候,我又进到屋里,看见奶奶被放在屋子中央的地上,地下垫了门板,整个身体用那种印冥币的海纸盖着。我有种冲动,想去再次确认那个死去的人是奶奶,但我不能再掀开纸,也不能再去认真地看她的脸。从此以后,她所有的形象都只能在我的脑海里完成。
在老家,并不流行提前给自己准备寿材,有人去世了,家里人会召集村里的木匠,砍树,破木材,现做棺材。三叔家的院子里,从屋子里拉了一盏电灯出来,木匠们在昏黄的灯泡下,用钢锯截木材,用刨子刨木板,用钉子把它们固定。一群比我更小的孩子,捡了边角料的小块木头,假装是刀剑或枪,跑来跑去。所有人都在忙碌。父亲找村里的人商量着出殡的事,母亲跟着婶子姑姑筹备着出殡送葬和待客要吃的东西。
一天后,奶奶躺进了属于她的那口棺材——后来我一直好奇,棺材为什么要用口来标量呢,既不是个,也不是顶,更不是件,而是口,或许它就是一张大口,要把一个人的全部都吞掉。棺材停在院子里,父亲叔叔们整夜为奶奶守着灵。我总记得自己那天晚上就睡在奶奶的屋子,又觉得不可能,但许多场景如此清晰。我甚至记得,同在屋里睡的还有四叔和几个村里的小伙子,黑暗中,他们商量着明天一大早去坟地打坟坑。一个小伙子说,镐头得带够,早晨4点去,在太阳出来前打好。另一个还说起有一年冬天,他们帮另一个人打坟坑的事情,说天太冷了,地冻得铁一样硬,他们三拨人才打好坟坑。然后有人说睡觉,就睡觉,全世界就在黑暗里了。
死亡作为一个人的生命终点,就这样被分解成若干事情,然后它们再分解成更小的事情,甚至成为一些表情和动作,慢慢地消弭了死本身。
第二天送别奶奶,情形跟大部分地方的风俗都相似,村里人抬着棺材往后山的坟地上走,但很快就有人压得肩膀痛,受不住了,只好换人,走了几十步又是如此。执事的人就对奶奶说,刘家老太太,知道你不愿意走,舍不得孙男娣女,但是天不早了,咱们得早点把你送回去啊。一番话语过后,棺材似乎就变轻了。在送葬的队伍里,小姑哭得最伤心,几乎晕倒。当时我并不理解,后来明白了:因为姑姑是小女儿,从小跟奶奶亲近,而奶奶死的时候,她没能出嫁,感觉到失去了依靠。小姑哭着喊:“妈啊,我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姑姑所难过的,也并非是“死”,一样是再也不能相见了。
我开始确信,在中国的观念里,死是离去,是不再回来;死在一定程度上被转换为另一个概念——“分离”,所谓天人永隔,所谓生离死别。是的,我们确实再也没有相见过,但我并未感到奶奶消失了。她只是在远方,我们不通音讯,不能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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