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的出生,并不一定是单纯作为一个孩子而出生。在汶川地震之后,很多失去独生子女的夫妇都排除困难,重新怀孕生育,以继续自己的生活。我另一家亲戚家的表妹,六七岁时生了病,家里人只是找村里的大夫给治,不见好而且严重,他们竟然还不送去医院,却听信了一个四里八乡游走的巫医的谗言,结果等再送到医院时,已经来不及了。几年后,稍有缓和,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才从这段悲剧中彻底走出。这个母亲偶尔会说起逝去的女儿,她不叫她女儿,而是称之为“那个死鬼”。如今,那个后来生的儿子也已经成年。我没有和他聊过,也不知道他是否知道自己的诞生是一个死亡的结果。大概他也并不会在意这些,他现在最在意的是他父亲的心脏病,母亲的腰痛,和哪天才能在打工的北京买上几间房子。
我听闻的另一个事情,是一个人家里,头胎是女儿,二胎生了男孩,但是因为天生的原因是自闭症,可以预期的是将来生活亦无法自理,几年后他们又生了第三个孩子。其理由是,将来等他们夫妇都老了死了,这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弟弟的所有重压都将在姐姐一个人身上,如果再有一个孩子能帮她承担,就会好一些。这是很可理解的理由。
我无意对这些做评价或判断,我只想说,生育即便在单个的家庭来说,也是有着千差万别的原因的,一个生命的降临并不取决于这个生命本身,而是要看它在这个家庭的生活秩序里面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我们再拿叙事的逻辑来比照的话,一个故事发展到一定阶段,必须增加一个角色的时候,作者会根据需要创作新的人物,有时候生活中也是如此。好吧,这么说我们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别人故事的配角,随时会被别人pass掉。
12
生死一线牵。或者进一步说,生和死在一定逻辑下是同一件事。农民们要生孩子,要生男孩,要生很多孩子,表面上当然是多子多孙多福寿,或者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说能有更多的劳动力,从实际的立场上是为了多一个人养老,但背后的根本仍然是一种和死亡相关的生存哲学。中国人不崇拜神,而是崇拜祖先,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必须要有后代,没有后代的人无法成为被祭祀的祖先。人们在活着的时候想象死去这件事,认为如果自己死了,但还有后代留下,每逢节日去坟头除除草,烧一点纸钱,死亡就变得可以接受,死就被转换成离开,而不是消失。但去到那个地方又是绝对不可避免的事情,因此他必须在人间留下代言人,也就是他能经常来看望的后代。
现在尽管重男轻女和传宗接代的观念比之前要淡很多了,但还是有其他一些程序来维持着生育和死亡之间的联系。
结婚那天,我跟老婆从镇上坐车回到家里,走了一些固定的流程后,我们由几个族里的亲戚带着到北面山坡的坟地上去给逝去的祖先磕头。老婆当时有些小小的讶异,在她们老家,是没有这样的习俗的。那时候是夏天,天气好,周边都是深绿色的草,在远处就是庄稼地,或者并不算高的山。我们跪在几座坟茔前,磕头,亲戚絮絮叨叨地向太爷爷太奶奶和爷爷奶奶报告:“看看吧,你们的孙子娶媳妇了,放心吧。”当然也烧了很多纸钱。就算是夏日,也一样有细微的风,把纸钱燃烧的灰烬吹散于空中,仿佛被祖先们带走了一样。娶媳妇意味着组成家庭,接下来意味着会生儿育女,也就意味着他们所延续的血脉将会被继续延续下去。他们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成为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太祖父太祖母,成为家族链条上的老祖宗。
转世被认为是一部分人在生死之间转化的特殊形式。这种认知,基本上来源于佛教的轮回观念,人或生灵的一世之后,肉体死去,但是灵魂会经过一定的程序再次转世,可能是人,也可能是其他生物。在乡村,我们经常会听说某村的一个人,带着前世的记忆出生,几岁即能讲出他之前的故事。比如,我上一世生在某某村,家里某某人,因何而死,等等,然后这些情况竟然都可以印证。在网上,你甚至能搜到一个这类人专门成立的组织。人们愿意相信转世,就是想把自己从前世的死和后世的死之间打捞出来,这一生所有的遗憾都有前因,都可以期待下一生来弥补。
生死之间的关系,还有其他多种多样的表现形式。比如,这些逝去的人们对人间的子孙多有留恋。有很多时候,村里的人生病了,找香头(一种巫医)来看病,他们会说是某个祖先回来了,他身体弱,受不住,因此得病。但是祖先为什么要回来呢?不外是缺钱了,或者他的坟墓被水淹了,被马蹄踏出了坑,等等。香头做法,念念有词:说子女已经知错,不日就会去办理,请祖先离去,否则子孙害病,云云。这时候,子孙就要去修整坟墓,烧很多纸钱给他们。其结果,自然是有的人病情加重,而有的人果然就好了。这都是生者对死后生活的想象,这种想象反过来指导着生者的人生。
我在前面有关奶奶的故事,保留了一个细节没有写,留在了此处。在我老家的送葬,还有一个程序,就是要在村子里的小庙进行送别仪式。在出殡的前一天下午,家里人会带着纸钱等祭奠用品,到小庙那里焚烧,然后告诉死者明天会送他回去,请他勿念家里人,安心上路。据说,这是活人能够跟死者讲话的最后场合。这个场合是用来送别灵魂,而明天安葬的是他的身体,二者必须通过不同的仪式和道路才能抵达另一个世界。
在小庙送灵魂的时候,有一个说法,如果是五岁以下的孩子,能够在燃尽了一层厚厚的纸灰上看见逝者离开的脚印。曾有小伙伴说,他在送别自己的爷爷或奶奶时,看见过那双脚印。这是无法印证的事,可能只是小孩子为了证明自己特别而故意顺着说。但人们所谓孩子才能看见脚印的说法,却是另一个逻辑上把新生命和老生命连接了起来。生育对于人来说,其意义不仅仅是繁殖,更是抵御死亡的核心方式。
这所有的努力,在另一个方面帮我证实着前面提到的认识,即人们把死看作是生的一部分,认为死就是离开。这种离开是决绝的,遥远的,人们再也不能直接进行对话,所以必须通过种种神秘的模式来沟通。因此,所有有关死亡的仪式,最终都是有关生者的仪式;而所有有关生育的观念,最终都是面对死亡的观念。死生之间,交错敷衍成了另一重叙事。
尾 声
说到底,我们那儿的生死问题,在本质上也只是我们那儿的生活问题。
我所铺叙的这些故事,完全基于我生长的那个山沟里的乡村,它如此狭窄,不能作为任何一个地域的代表,也不能被引申和放大;同时基于我个人的观察和现有的知识结构所做出的叙述,它如此个体化,不能通约到更多的个体之中。因此,我也无意将之纳入到更大范围的乡村生死观念里,或者和其他地方比较相似和不同,也无意把这个问题引向任何一个纯粹的学科讨论,不论是社会学的哲学的还是文学的。我更愿意这篇文章是一种展示,这种展示如同一个农民种庄稼,他牵着牛,扶着犁,他拔草,他收割,他把粮食装进仓房。
如此而已。
(选自2016年4期《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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