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可谓是一个深知诗的作家。马致远的小令大家异口同声说好,他却一眼看出了其中的破绽。像这一类诗,虽然其中好像也含着某种情绪,但这个情绪却并不是作者个人的,而是“照例的回声”,一种重复了千万遍的陈腔滥调。这个情绪最早在诗里出现的时候,也曾经是某一个人实在的体验,但是一再的重复早已把其中与作者的个性相联系的成分消磨净尽了,剩下的只是一个语言的空壳。旧诗正是在这个不断重复的过程中失却了它的生命和活力的。而大家浑然不觉,齐声道好,废名把这叫做“久而不闻其臭”[废名.《尝试集》,以往的诗文学与新诗[M].//废名.论新诗及其他.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3,26.]。废名称赞胡适的《一颗星儿》,因为它背后有一个作者,“我读《一颗星儿》,总仿佛在这里感觉着一种灵魂的气息似的”[废名.《一颗星儿》[M].//废名.论新诗及其他. 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10.]。他称赞刘半农的《母亲》是新诗里最完全的诗篇之一,因为它“是作者整个人格的蕴积”[废名.《扬鞭集》[M].//废名.论新诗及其他. 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66.];称许郭沫若的《夕暮》为新诗的杰作,因为它“真能表现一个诗人”[废名.《沫若诗集》[M].//废名.论新诗及其他. 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128.]。能不能见出作者的个性,正是废名判断一首诗的价值的另一个重要依据。旧诗最大的问题就是对“物”的迷恋排挤了对人的表现。它的词句和情调都是模拟、袭用的,写作变成了一种修辞的练习,写作者的个性反倒与诗没有关系。所以,“你做了贪官污吏你还可以做得好旧诗”,“因为旧诗有形式,有谱子,谁都可以照填的,它只有作文的工巧,没有离开散文的情调,将散文的内容谱成诗便是诗的情调了”。而新诗的第一要着就是表现作者的个性,所以“你如不是诗人,你也便休想做诗!”[废名.《十四行集》[M].//废名.论新诗及其他. 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185.]为了突出写作主体在写作活动中的意义,废名特意提出一个“诚”的概念。他甚至说,“中国的新文学,在自己知道要解放之后,其命脉便在作者依附着修辞立其诚的‘诚’字”。[废名.《湖畔》[M].//废名.论新诗及其他. 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 1998: 97.]这个“诚”,也就是要求作者真实地表现自己。废名批评新月派“对于新诗已经不知不觉的失掉了一个‘诚’字,陷于‘做诗’的氛围之中”[废名.《湖畔》[M].//废名.论新诗及其他. 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109.],其出发点也就在这里。
其次,这个“实感”还应该具有独创的特质。重复是诗歌最大的敌人。散文的内容在重复中是增殖的。“三人成虎”正是散文的伦理。多数伦理、政治的教条就是靠重复来获取它们的能量的。所以,它们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以便获得“三人成虎”的效果。但诗歌的价值却是在重复中锐减的。同一个内容,说第一遍是诗,说第二遍就是散文,第三遍也便是一个虚壳了。所以,废名把旧诗那些千篇一律的内容称为散文,实在是恰如其分的。这样,诗歌的内容不但应该是写作主体真实的体验,而且应该是写作主体对世界和生命独特的感悟和领受。只有那些具有独特性的经验,才具备诗的价值。这也正是新诗对创新永无休止的追求的内在动力。废名在其新诗批评中并没有使用创新的概念,他经常使用的是“朝气”、“新鲜”、“古风”这样的说法。这些说法都是废名对诗感的独特性的一种称赏性的表述。废名批评沈尹默的《月》说,“比起旧诗来,这首诗好像是小学一年级学生,然而,其高处,其非同时那些新诗所可及处,便在这个新诗有朝气,因此也便是新诗的古风了”。[废名.沈尹默的新诗[M].//废名.论新诗及其他. 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38.]他批评湖畔诗人的作品,说“他们的新诗可以说是最不成熟,可是当时谁也没有他们的新鲜”,“读着这些少年人的诗,仿佛中国文人的习气我们很有摆脱的希望似的……只觉得这里有朝气”,“他们的题材是新诗这个小孩子的题材,他们写诗的文章也是新诗这个小孩子的文章”。[废名.《湖畔》[M].//废名.论新诗及其他. 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97,108, 109.]在废名的这些评价里,感觉的新鲜被视为新诗活力的来源。如有新鲜的感觉,表现技术的幼稚不但不是缺点,而可能正是它的优越之处。与此同时,废名对那种技术纯熟,而感觉陈腐、缺乏新意的作品,做了不遗余力的批评。他认为,胡适所称道的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和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鸭”不过是“诗玩意儿”,是“旧诗里耍惯了的把戏”;对胡适极口称赞的辛弃疾的“落日搂头,断鸿声里,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废名也讥为“这些句子只是调子,毫不足取”。[③废名.以往的诗文学与新诗[M].//废名.论新诗及其他. 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25.]③显然,在这些诗句里并不缺少情绪,在辛弃疾的例子里,这个情绪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强烈的,它们所缺少的是某种独创的感性。它的情绪是中国文人千百年来一再重复地表达过的,对于熟悉中国旧诗传统的读者来说,它早已毫无新意。这类作品,是很好的旧诗,其内容也可以写成好的散文,而作为新诗,却是不够资格的。
此外,在废名那里,这个“实感”还具有某种直觉性质。在比较冰心《春水》一五五首和李清照的《如梦令》的时候,他说“旧诗大约是平常格物得来的,新诗每每来自意料之外,即是说当下观物”,因此旧诗即使如李清照的“绿肥红瘦”这样表现着作者性情的句子也“和读者隔了好些距离,不能像新诗人的诗如当下相见”[废名.《冰心诗集》[M].//废名.论新诗及其他. 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116.]。显然,废名所谓“当下相遇”、“当下相见”,并不一定是指写作者此刻的体验,而是指这个体验所具有的直觉性质。所以,刘半农的《大风》虽然写的是一年前的一个感觉,却仍然“还是一个诗的感觉”,而读者读这样的诗,“当下是一个完全的读诗之感了”[废名.《扬鞭集》[M].//废名.论新诗及其他. 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45.]。这里,我们又接触到了废名新诗批评中那个重要的概念:“完全”。他认为,一首成功的诗应该“表现着一个完全的东西”[废名.以往的诗文学与新诗[M].//废名.论新诗及其他. 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25.]。新诗的内容应该“当下便成为完全的诗”,而旧诗的情调是“由一点事情酝酿起来的,好比是蜜蜂儿嘤嘤几声,于是蜂儿一只一只的飞来,于是蜂儿成群,诗一句一句的写下来了”。[废名.沈尹默的新诗[M].//废名.论新诗及其他. 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6,35~36.]我认为,废名所谓“当下便成为完全的诗”,实际上就是指一种直觉。他在批评中还多次使用“忽然而来”、“当下完成”、“一拍便成”、“天籁”这类说法,也都是在强调诗感的这个直觉性质。废名对直觉的强调,是和他对“实感”之“实”的重视相一致的,就是要确保诗的内容的切实可靠,避免新诗重新陷入修辞的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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