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马的规则很灵活,有时跑十五公里,有时跑三十公里;有时跑道是直线,有时则绕圈。三十公里的赛程,一匹赛马要跑四十五分钟至一个小时。在赛场上,为争夺第一,若发生两匹马齐头并进跑到终点的情形,很容易引发两家人的争吵(奖品实在丰厚!),海来提再次得意起来:“白鸽子不会!它经常把第二名甩在五十米或一百米之后!”
白鸽子是天生的千里马;而白鸽子又如此幸运,遇到了识它的驯马人。
从此,驯马人总是念念叨叨:赛马当如白鸽子。
有个从伊犁来的人,出十万元买马,海来提不干。
可海来提到底还是失去了白鸽子!
他哥哥的儿子要结婚,亲家说什么都不要,就要白鸽子。哥哥腆着老脸来求他。那一刻,驯马人僵硬的脸抽动,状似受到铁钩和铁丝的牵引。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
哥哥说出这句话时稍微有些走音。
驯马人想了想;又想了想:马比人重要。况且,他和哥哥打小相处愉快,血浓于水。熟悉的亲情,让他不能说出拒绝的话。如果那样,他就太铁石心肠。
时钟滴答宛如斧头凌空砍下,呼吸急促如狗,驯马人——到底选择了亲情。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自从白鸽子换了主人,参赛成绩不是第三名就是第四名。整整两年,白鸽子从没拿过第一名。亲家觉得是这匹马在故意气他,就把马又还给了海来提。
这个故事可以这样简单概括;或者,这就是草原人试图向外人描述他们的生活时,所使用的缩略法。然而,在千里马和驯马人之间,一定暗藏着某种神秘的符咒。就像人在童年里,能看到很多幻象;而在大草原的民间,一直将这种幻象保存得格外完整。即便汽车已突突到来,买卖也深入人心,但这些新因素,尚未损坏那个循环在自我系统中的草原世界。尽管有许多压力和变形,传统的游牧方式还是保留到了二十一世纪,某种潜在的、下意识的特性,还是没有被根除。
白鸽子被送走后,海来提变得寝食难安,像个失恋的男人,陷入不可自控的挣扎。他夜夜发出长嚎,家里笼罩着一片丧葬气氛。驯马人感觉自己要死掉了。他对老婆说,自己的心好像要爆裂开来。驯马人一直在承受着某种不幸,尽管他还活着:吃饭、睡觉、比赛,然而,他始终没有开怀大笑过,也不曾将他特有的调侃和戏谑的语言展露出来。他变得不爱凑热闹;甚至,和老婆多次发生口角。
事情应该是这样的:驯马人有多痛苦,那匹马儿,便有多痛苦。他和它的痛苦,完全成正比。
事情同样是这样的:将驯马人和他的马分开,是人类最残忍事情中的一件。
驯马人夜以继日地烂醉。他时而跌撞歪斜,突然出现在谁家门口倚着门框微笑,然后瘫软在地;时而纵马嘶吼,危险地把鞍子晃得忽左忽右,入魔发疯地驰过草原,让身影变得无踪无影。
老婆央求别人找来一匹好马,说也许比白鸽子还能干。这是匹黑马。海来提强打精神开始训练它。带着它去参赛后,根本不如白鸽子,只能拿个第四第五名。这种比赛让驯马人崩溃:他愈发想念白鸽子。驯马人还训练过一只鹰:让它去叼兔子或狐狸。但不知为什么,无论那只鹰如何表现,他对它的感情,总是寡淡的。
驯马人整天外出,不着家。只有天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行踪飘渺,有时靠着岩石打盹,有时有时睡在杂草窝里,有时蜷缩在别人家空置的牛圈中。他变成了一个半野人。他一声不吭。纹丝不动时,他是在思考青草里隐藏着什么虫子?小路颠簸的车辆运送来什么?云层的颜色为何如此不同?
其实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想:白鸽子。
因为那匹马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结果它深深地潜入他的意识深处,即使在梦里,那匹马好像还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喘着粗气。
两年后,白鸽子绕过毡房的转角,咔嗒咔嗒走来,冒着汗珠,显略露疲态时,驯马人海来提的脸孔扭曲,目光如炬。他抱住马头痛哭;而那马,亦睫毛湿润。阳光漫漶至整个空间,为云朵和草场涂上色彩,也为栓马桩、马鞍、环绕在毡房周围的芨芨草帘,都盖上了一层黄毛毯。
温暖阵阵。
马通人性。马的体温、汗腺、本身所内蕴的不羁精神,皆和由铁皮、汽油、发动机组成的汽车不能画等号。马和它的主人,重新回到亲人的慰藉中,好像马从来没有离开,那个平衡世界从来没有被打破。
一月后参赛,白鸽子又跑出了第一名。
第13页 :第三章:赛马当如白鸽子(4)
驯马人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骑摩托车的人(而不是骑马的人!),他的坐骑坏了,他看到一头狼奔过来,用手机给朋友打电话说怎么办,朋友说你把汽油点燃,可他没有打火机。朋友听到群狼追来;还听到巨大的咀嚼声。等赶到那个地方,只剩下衣服和鞋子。
驯马人两眼发光:如果他骑的是马,只需要一鞭子……
草原和牲畜,让驯马人如鱼得水,好像这一带的牧区都由他掌控;而这个男人,也对从事其他职业者怀有一种古怪的轻蔑感。驯马人以他每日骑马路过的情况估量世界,因此更加助长了他对陌生区域的轻蔑。他带有一种严肃傲慢的气息,一种僵化的态度,似乎他的想法和做法,才是惟一正确的想法和做法。驯马人的意见,衍生自深刻的当地经验。他几乎经历了所有状况:暴风雪、冰雹、蝗虫、干旱、沙尘暴、传染病……最终,他目睹到一条柏油路从远方铺来,逐渐接近他的毡房。傍晚时,那道路空荡如巨型长鞭。
也许,海来提属于草原上最后一代靠传统技能著名的牧人。他的传奇将流传一方。而我,将是这一代牧人更迭换代的目击人。
我不是骑手,但我爱马。
草原是个严峻的循环世界,如果某个环节出现纰漏,断裂开,远比链接上更容易。马曾带着草原部落的先民们开疆拓土,取得过超乎寻常的位置,现在,这个维系游牧社会最基本的元素正面临着被替代的命运。
以前,一户牧民要养二三十匹马;现在,有些家庭已不养一匹马。但家家都有摩托车。有的一家还有两辆。马不再是让牧民骄傲、信赖的家庭伙伴。牧民们抱怨:马的嘴很刁,不像驴那么口粗;马料价格日渐暴涨,令养马成本过高。
马的身材高大优美,身体的各部分配合匀称。风吹起马的鬃毛,让马的脖颈有一种动感。一缕鬃毛顺着两耳间的空隙搭在窄长的前额,像女子的刘海。马低头吃草的模样和牛或羊没有太大差别,可马一抬头,就有一种想要超越四足兽的狂想模样。它举起头颅,和我面对面时,双眼皮下的眼睛闪闪发光,坦率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