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草场并非平坦一片,而鼓凸着一个个密麻麻的肿包,似绿色海浪,起伏跌宕。鼓包非常均匀,缓慢散开,形成曲线世界。放眼望去,似一堆凝固的绿泡泡,像某种疾病侵蚀了此地,让地质结构发生改变,引起地面骚动。我将步伐放慢,脚掌似乎揉到曲线顶部,继而跳跃到另一个顶部。漫步此地,会丧失方位感,感觉被环形包裹,四处都一样,每一步都很相似,像在听同样曲调的歌曲,不断重复,且没办法消除。
这种草场被哈萨克人称为“孔额尔欧巴”——羊圈式草场。
哈萨克人将立起来的东西称为“欧巴”(苍天);而“孔额尔”是多义词,其一表示颜色:咖啡色;紫色(那是九月沙孜草原的颜色);另一个意思为褐色的牛(牧民第一眼看到沙孜草原,这片丰美之地既不是黑色,也不是黄色,更不是红色,而是褐色)。因此,“孔额尔欧巴”,实际上是根据颜色、地形、气候而来的词汇——此地既不冷,也不热,风也不乱刮,是上天赐予的褐色羊圈式草场。
我真的见到了这一切:湖水、毡房、土墩墓、羊圈式草场……每一样,都让我凝视注目许久。在我来沙孜湖之前,有人告诫我——你没有必要“真的”到那里:你可以看照片、看视频、看碟片。但我却执拗地要“亲自到达”。结果令我吃惊:任何被我“到达”的地方,都为我展开了一个有待探索的丰富世界;我的意识不断超越曾经的范围,变得异常敏感;我深刻地意识到,每一件物体都不是单独存在的,总会提示出另一件事物的存在。
沙孜湖如此安然,其外部环境,和几百年前大致相仿:牧人们追逐青草,主妇们在挤牛奶,马儿在草滩休憩。仅从表面看,这里显得空空荡荡,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那些悄无声息的毡房里,到处藏着注目我的眼睛和身影。当我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时,我已进入到他们的视野。一切想不到的事情,在沙孜湖,都有可能发生。
从城市到草原,从热土到冷土,我的根尚未扎进草丛,我的神经还暴露在空气中。一个眼神,一阵风,都能令我想半天。我不认识任何人;如果对方不懂汉语,我将无法和他交流。我的到来,像个梦游者,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不着痕迹地游走。我的脑袋在剧烈地活动,而我却拙于表达:汉语在此地的失灵,让我第一次发现,人在沉默时,会将敏感度放大很多倍。
通常,人们会把到达异地视为空间的转换。实际上,到达异地,不但在空间上进行了转变,也是时间与社会阶层结构的转变。若想完整地描述异地,必须调动自己的全部经验,并要同时使用多个坐标系。
譬如:沙孜湖的七月需要穿棉大衣;沙孜湖取消了房子和街道的对比;沙孜湖凸显出人与草原的另一种比例关系;关于商品的概念,在沙孜湖也发生了转变:某个毡房的芨芨草帘(或类似的某个手工艺品)看起来可以摆放在城里客厅,然而无论它价值几何,你都不忍心购买——当它正在被使用,且制作程序较为复杂时,它便不仅仅只是一个商品。
天空低低地匍匐,像一伸手,就能摸到。
从乌云中,偶尔飘下零星细雨,令湖边草场略显湿润。
我惊诧地看到了三只簑羽鹤(世界现存十五种鹤中体型最小的一种,身长九十厘米左右,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浑身是石板灰色,背部是蓝灰色簑羽,两侧脸颊各生一丛白色长羽,蓬松分垂,状若披发。前颈和胸部的羽毛呈黑色,嘴黄绿,脚青黑,眼赤红。这种鸟又叫“闺秀鹤”,因其生性羞怯,喜欢独处,而举止娴雅,稳重端庄。
它们并不怕我;甚而,对我脚底摩擦出的声响,处惊不变。但它们的叫声并不悦耳,颇似号角,尖锐而缺乏起伏。这种鹤多栖息于沼泽、草甸、苇塘等地,以水生植物和昆虫为食。它们并不筑巢,而把卵直接下在草地上,雌雄轮流孵卵,二十八天后,小鹤出生。前三个月,需母鹤嘴对嘴喂食吃。
这种鸟儿的组织能力很强,生活井井有条,像有个首领在下达指令。蓑羽鹤要到印度去过冬,就不得不翻过喜马拉雅山。成千上万的鹤呼啸而过,有的被气流冲撞得跌落下来,有的被金雕抓走,当无法飞过山顶时,只好返回,再寻找机会;直至借助上升的暖流,飞过山顶。如此坚韧的鸟儿,根本不像“闺秀”,倒像是斗士。
天空中的云朵肆意组合,似凶猛巨鸟,羽翼灰白,尾部昏黄,疾驰飞奔,目标明确。它是此时此刻的主人。排山倒海地飞翔,将山顶上的雪峰吞噬,让青山变得黝黑。黄绿草滩变成只手掌,托起灰白羊群。风呼啸,真实锐利,裹挟着各类生物的喘息。
目睹此景,我一点都不感觉“浪漫”,相反,却觉荒凉孱弱。我在云朵的逼视下,踩着草浪前行,脚步跌跌撞撞,身体一前一后,深感卑微。当一个人孤零零地置身草原深处,四周丧失了道路指示牌、汽车喇叭的噪声、红绿灯、楼房和人流时,会因天地陡然阔大而惊骇。
云影在暗黄草滩奔驰,洒下一片令人晕眩的斑驳疹子。空气嘶嘶作响,强风横扫大地。七八头牛缓慢走来,像黑粗笔在纸上涂抹而出;整个草场,在黄绿棕色中,加入红的底蕴。那红,红得强悍,红得放肆。
突然间,我几乎惊呆了:云朵经过排列组合,在空中形成数十缕粗黑的烟道,直直地向前拉扯;阴影下的草场变得棕黑,而奇绝的是,环绕着沙孜湖的山峦因迎接到云层中泄漏下的光芒,变得异常璀璨,集中了鹅黄、翠绿、铁锈红等颜色,整个湖面是一缕长长的灰白,银光透亮。湖和环湖的山,像是曝光过度的照片,格外明亮,而天空和草原,变成两只粗糙的黑手,烘托出掌心中晶莹。
在如此惊骇的景色中行走,看到毡房,不禁心头一热。
顾不了太多,一掀门帘,躬身进入。
花毡已铺成桌面,四周环绕着客人。瞅个空隙,挤了进去。
由于毡房内较为昏暗,我花了好一阵才辨认出屋内细节:这是临时搭建的毡房,没有太多杂物,毡子是半新的,红色龙骨从圆柱状架子上撑起,慢慢以圆锥状聚拢,最顶部的圆,就是天窗,由一块能用绳子控制的毡子覆盖。因雨雾蒙蒙,天窗是关闭的。
第16页 :第四章:细雨中的婚礼(2)
环顾四周,才惊诧地发现,客人们是一圈老年男子,皆白须黑衣,肃穆庄严。我惊诧何以这座毡房没有一个女客?而我已唐突进来,霍然坐下。我是该起身出去吗?犹豫间,身旁的大爷递来一块馕,又提起茶壶,倒了碗奶茶,说:
“吃!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