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店内不仅缝补,兼卖绣品,是古丽汗和三女儿玛依努尔所开(大女儿在额敏开店,二女儿在机关上班)。房间自上而下挂满各种柔软的丝、纱、绸、布,充满温馨。置身此间的母女,既不上前推销,也不冷漠排斥,只默默干活,偶尔,抬头向我微笑。
我在这家裁缝店里获得了一种闲适和自由。我抚摸着那些碎花或纯色的窗帘、床罩、被单,并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却又不想轻易离去。弥漫在这里的家的味道,将我的孤独映衬出来,我应该逃离,可我却依旧徘徊着。
第30页 :第七章:市场街的男人(4)
我忍不住和她们攀谈起来。母亲古丽汗的汉语磕磕绊绊,而玛依努尔,压根不吭声。我获悉,她已二十三岁,可看起来,更像十七八。她黑瘦,一袭大摆连衣裙,纱巾一直压到眉毛上,让眼神低低垂下去。她正在踩缝纫机,手指灵活地扯拽着红纱布,指甲盖被海娜花染成酱紫色。她在赶制一个婚礼纱帐(我曾在草原深处的毡房内见过,是时下年轻人新婚必备物件),她已缝制出上百套这样的纱帐,可自己,还没使用一套……母亲这样说时,玛依努尔将脑袋藏在缝纫机背后,羞怯地抿嘴笑。
二女儿阿依努丽意外到来,她抱着一个一岁三个月的男孩。原来,孩子有些拉肚子,刚去医院打过针。外婆将孩子放进墙角的红纱帐中,向二女儿询问病情。那孩子摊开两根白嫩的藕腿,瞪大眼睛,对突然置身的新环境发生了兴趣。他不断用手扯拽纱帘,劲很小,但纱帘亦随之晃动,他被那变化吸引,咯咯笑出声。
我问孩子叫什么名字,阿依努丽说:跌克达尔。
看我反应平常,她郑重解释:是个诗人的名字。
诗人……我一时语塞。
在哈萨克人看来,诗人,真正的高贵之人。在小城的中心市场,在即将出售的红纱帐内,那个继承诗人之名的小男孩,正懵懂玩耍。陡然间,这间普通的店铺变得异样起来:那男孩不仅沉湎于一个自得其乐的童年世界,更成长在一个民族的预言与梦想中。在他周围,环绕着一股持久的能量,护佑他长大。
离开裁缝店,我在市场上的布摊前停住脚步,那里摆放着各色靠垫、坐垫、沙发巾、桌布……能看到各种颜色鲜艳的卡通图案:喜羊羊、奥特曼、叮当猫。小男孩跌克达尔将很快遭遇这些。他注定参与到这个潮流中去;同时,他的一生,将被诗人的气息浸染。
喀拉盖巴斯陶市场,小城最鲜活的动脉血管,我在这里看到了无数细节,我不厌其烦地列举出那些细节,因为它们意味着当下的真实。
湖畔十八行
少年的草径
比黑暗更黑
落日后那缕弯弯曲曲的蛇皮小径
他曾在阴雨天和它搏斗
雨过天晴,他却忘记了这一切
推开毡房的门,跨上摩托车
少年已成真正的男人
男人的骨子里,同出一辙
整日都在估量、测算、盘问……
结果,他改变了父辈的形象
干成了那件事——放下羊皮鞭!
——他更喜欢酒精、尼龙窗帘
和塑料花;那个雨天跌跤的男孩
突然长大。走出家门,不再回头
换上工作服,端上铝合金餐盘
变成一枚铁钉,一节木头
大风吹来,妈妈们停止挤奶
朝摇摆不定的草径望了又望:是的
没有任何一把梳子能理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