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居令牧人浑身不自在,像处在脱臼和无根状态;同时,有些新房子修建时,建筑商偷工减料,不是屋顶漏雨就是院墙歪斜。盗贼夜晚光顾后,人们开始互相提防;甚至连草原上的风,也发生了改变:空气中弥漫着粉尘和煤灰味。
妈妈每个月给赛伊娜寄八百元生活费,同宿舍的女生月开销是一万元。
赛伊娜去肯德基当服务员,一小时六元;去咖啡馆当招待,整天站着,嘴角挂笑,一天三十元;坐公交车一小时,去匹萨店,在后台洗碗:用干布子擦碗盘,烘干,再摆好。一周后当服务员,从上午九点站到晚上八点,一天五十元;在奶茶店的工作,不用按时按点,有空就来,累积工时,一月不少于五十小时,挣三百元;在学校机房帮忙,安装电脑,下载软件,一小时十元。
当赛伊娜离开草原,有关转场的经历就成为她最稳固的财富。当同学们展开从服装店购来的新衣时,就像在同时展示赛伊娜在这个集体中的微不足道。赛伊娜穿着不值一提的旧衣,行走在校园中,灰头土脸地过了两年,直到那个男生从天而降——那个将手机遗忘在机房,又返回的男生。
那男生发现这个女生穿着白色圆领汗衫,碎花裙,蓬乱头发绑在脑后,似乎想让它们看起来笔直,但却并没有达到这个效果。她有着矫健的羚羊体型,锁骨优美。他们相爱后,他说,他一眼就爱上了那个陡峭的地方。而女孩,一直记得那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脸,每一个毛孔都清晰可见,有凹痕的上嘴唇因为着急,而渗出汗珠。
环湖的山谷,四面八方地耸立着,将正中的女孩牢牢囚禁。她从山坡的顶端眺望下去,注目那片凹下去的地方——湖水轻飘如羽,似乎风一吹,便能被彻底掀开来,看到内里的秘密。这湖野性而荒凉,蕴藉着硕大无朋的神秘。
当赛伊娜这样描述家乡时,男友的两眼盯视过来,像在看一部好莱坞西部片。他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女孩——他只是七拼八凑地知道她的大学生活,却对她的草原生活,一无所知。
赛伊娜六岁时,就已能通过嗅觉将湖边气味完全掌握:沼泽味、动物的腐尸味、岩石味、正午阳光中的硬草味、炊烟味、羊群味、苔藓味、雨滴味、枯木味、清风味……每一种味都有独属于自己的疆域,和别的味互不侵犯。最极品的味道,当属母牛的乳房味。当它在挤奶时,由几百种气味组合而成。
在黄浦江畔,沙孜湖变成这个男生又熟悉,又无法忍受,但又必须接受的景观:那个地带是疏朗的,又自成体系。正是那个地方,让赛伊娜不再是单独的一个人,而是两个人的重叠。赛伊娜近在身旁,却又像看不见摸不到的远古;赛伊娜那样柔弱,却又像用特殊材料制造的。赛伊娜的眼里装满了湖水,赛伊娜的神经刮着秋风,赛伊娜的脚底蔓延着各色野草。
赛伊娜不是二十二岁,而是二十二乘以陌生,约等于一百岁。
当赛伊娜在校园漫步时,在她的身躯内部,暗潜着水源地、树根、蒿草、蜘蛛网、母牛和暴风雪。男生既迷恋那个世界,又陷入惶惑,甚而是强烈的嫉妒。他知道时间一长,那些潜藏在这个女生身上的感觉器官,会相应地缩微、化小、肢解,直至再也无法分泌出生动。而他,不得不把她从湖边拉回到江边。
赛伊娜说起毕业后的打算——她发现无论在县城或草原,人们都不大愿意穿民族服。一来是做的人少;二来是价格高。年轻人更青睐牛仔裤、T恤衫。如果结婚,更愿意买婚纱:一套两千元;若租,一次八百。赛伊娜想在县城开家民族服装店,将现代与传统结合在一起,制作出价廉物美的民族服。
男友默然片刻,把脸沉了下来。女孩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又不想和他深谈。对这个草原来的女生来说,十分违心的事她是绝对不会做的。于是,那脸色——她只当没看见。于是,赛伊娜收到了这个短信:
亲爱的赛伊娜,我建议你离开沙孜湖。如果你不留在黄浦江,一切,就都完了。
第26页 :第六章:两个赛伊娜(4)
赛伊娜将手机捏在掌心,汗涔涔的。那些话刀子般尖刻,一下摄住她的心。她想,今后,这些话还会像钩子似地钩住她。赛伊娜开始失眠。她躺在床上,试图用手指压住眼睑,好像她能通过眼皮,把痛苦挤出来。她燃烧着,煎熬着,想退缩成一个五岁小女孩。
男友已找到工作;而赛伊娜在毕业前,也有服装公司向她发出邀请(像赛伊娜这样,精通哈萨克语、汉语、英语、粗通维吾尔语、日语的人才,着实少见)。他们约会时,女孩破碎的叹息盘旋在半空。她恐惧;她能感觉得到,他同样恐惧。在他们相识的两年里,这种恐惧不断增长,几乎要吞噬他们。他们担心——那个古老的、年代久远的草原世界,会将他们的爱封锁起来。
事实上,选择赛伊娜当女友,令这个男生一直处于紧张状态。赛伊娜绝不仅仅是个长相甜美,善良能干的女孩,她来自草原,那里充满各种仪式,有更多的教规和家法。在那里,大多数人并不看好冒险和打破传统。但他依旧坚定地和她在一起:两年;分雨无阻。
赛伊娜凝立窗口,突然顿悟:也许最好的方式,就是什么都不解释,而让一切趋于简化。如果要避免过多的自我拷问,只能简化——简化童年生活的背景,简化种族和社会的复杂性,而不做任何解释,朴素到底,只让自己还原成一个人。如果开始解释,单是她为什么叫赛伊娜,为什么把爷爷奶奶称呼为爸爸妈妈,就要说上两天两夜。
就这么简单:一对男女;就这么简单:他们相爱了;就这么简单:他们要在一起生活。
关于赛伊娜毕业后的去留,是个沉重话题,她从不和家人谈及。
“这种两难并不是我一个人的特殊遭遇。”赛伊娜说。很多聪慧的孩子通过求学之路到达大城市,四年后,他们选择留在那里工作和生活,不再返乡。
家乡人是否会对他们感到失望?
“也许。我从小就感到大人们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他们和大自然抗争,是因为他们一直怀有希望。如果我能回到家乡,一定会干出点事……”有很多因素左右赛伊娜的生活,让她成为装载各种影响的器皿;各种思想在她的身上盘根错节,没有什么整齐划一可言。赛伊娜举例——在学校,她经常被同学和老师简称为“小赛”。
“我觉得这个名字所带给我的困惑,就像我的整个人生必将和别人不同一样,是个隐喻。”她一方面渴望和别人一样,不希望被单独地凸显;然而,又无力抗拒这种趋同化。她无法对老师和同学说,我不姓赛,所以不能叫小赛;她无法解释赛伊娜三个字是融为一体、不可分割的,若将它们分离,便会让词意丧失所指。左一个“小赛”,右一个“小赛”,会让赛伊娜淡化自己的传统,怀疑自己的根基,潜移默化地接纳了某种改变,并逐渐趋于麻木和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