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里的地理位置极为特殊:被加伊尔山、玛依勒山环抱,形成谷地,羊在冬窝子里饿了一冬,蹒跚至此,闻到铃铛草、针毛草、刺牙草、阿魏菇、艾蒿的野味,身子瘫痪,任主人挥鞭,死都不动弹。主人只得依了它们,就地休整,盖起间陋屋遮风避雨。主人在此地剪羊毛,赶集去交换盐茶,待羸弱之羊缓过劲,再向夏牧场走去。秋日,再返回小屋,驻足养息,转场到冬窝子。一群群羊迁徙而过,留下一间间小屋。屋子越聚越多,渐渐地,形成了一个小县城,但其生活内里,依旧充满草原味。
一个怪现象被我察觉:卖食品的摊主皆为中老年妇女,且个个都拿着手机。
看上去,这场景和传统画面——牧场黄昏,毡房旁站着挤奶归来的老阿妈,一手提桶,一手搭在额前,举目远眺,马背上的孙子正赶着羊群晚归——很不搭调,但却蕴藉了更多新内容:在一个大时代简单而残酷地到来后,男人的反应相对混沌,而女人,则更务实灵活。
传统游牧社会以经商为耻(和农耕社会相仿),更不可想象,抛头露面者为女性。当女人去卖货,意味着这不仅是做生意,更是一种反叛。
最初,女人们只是在街头巷尾放个筐子,搭块板子,卖鲜奶、酸奶、奶疙瘩、羊油……她们不懂经济学,也无更多商业信息,单凭女性敏感,察觉到饭桌上的潜在需求,便决定干起来。某个清晨,她们蹑手蹑脚出门,无任何招牌,也不吭声,电线杆般,怯生生站着街边。一旦听到耻笑声,便面红耳赤。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坚持下来的。那些挺过来的,积累起经验,有了胆量,干脆,在市场里租了个摊位。
四年前,叶尔肯被老婆的设想吓了一跳。
他瞪大眼睛,来了火气:“你疯了?!”
老婆的眼里蒙上层雾,伤心和委屈同时涌来:这皱巴巴的日子,她受够了!老婆用微弱而坚定的语调说:“我就要干!”
现在,面对我,叶尔肯伸长胳膊,指着那些摊位前的女人说:“哈萨克女人厉害得很,各个都是老板!”
他不是老板,只是老板助理;他不站柜台,只负责去牧区收购牛奶、骆驼奶、酥油、奶疙瘩。日子明显宽松起来,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变化:仅仅四年,他便不再是家里最重要的那个人!看上去,他也很忙,但去哪里进货,进什么货,进多少,都得听老婆的。这种话语权一旦丧失,很难收复。
他那黑红脸膛的肤色,显现着他曾作为牧人,驰骋马背的骄傲;讥诮的语调,亦透露出固有价值体系的强悍。但那个陌生的新世界,到底,还是在惊叹中强大起来。身为男人,他始终不服。
市场新世界和以往不同,不再需要男人强壮的体魄,机敏的马术,抵御风雪的胆识,而有着另一套判断体系,他始终处在外围,未能进入核心层,但他为自己保留了嘲讽权:他戏谑着男人被边缘化的地位,道出女性日渐重要的事实。
叶尔肯整日奔波在市场与牧区之间,这个过程同时给予他自我成全的机会,让他在变革中找到一席之地。在等待毡房主妇提来奶桶时,他牵过匹马,跨上去,鞭子一扬,让身子颠起来,颤起来,动起来。他随着马背起伏,潜藏在血液中的野性基因得到片刻抚慰;再次返回市场,他恢复常态,变成老婆的好帮手。
叶尔肯的老婆,连衣裙外罩着蓝大褂,脖颈上闪动的金项链,不断用短柄铁勺搅动盆中的骆驼奶。骆驼奶营养价值高,但产量少,不易储存,经营起来有风险,可是近来,她敏锐察觉,喝骆驼奶的人越来越多,便调整了采购计划,让叶尔肯多收购些;同时,也调整了销售方式:一公斤十五元的奶子,可以单卖:一碗五元。逛市场的顾客走累了,端起摊前小碗,一仰脖,一气灌下。
顾客并不知道,他其实,还救了骆驼一命。牧人饲养骆驼,原是为转场方便,可自租卡车搬家后,骆驼变得可有可无;现在,它变得重新重要。马的命运也随之改变:马不再追风,当它被饲养起来,就变成了等待屠宰的活动肉块。当马还活着,人们望过去,它的肠子已变成熏马肠。套马杆,套马索,一并,放进博物馆。拴在旅游区的马,搭上俗丽的毯子,整日不挪一步,只等着与游人合影。日复一日,它们不再是马,而是僵死的符号。
每个摊位都是一个点,勾连起一个立体的交易网,发生在这里的成交量,直接影响周边乡村来年的种植与养殖;另一个意外是:品牌在竞争中得以诞生。相同的货物卖出后,不同的口碑反馈回来,慢慢形成品牌。
当顾客点名要多拉特乡多拉特村炒制的塔尔米时,整个多拉特的村民都忙着种起塔尔米!旧有的判断体系分崩离析,市场控制了新的发言权,但人们并不迂腐,他们用卖塔尔米的钱购买小麦和饲料,同样支撑起整个生活体系。过去那种固有的、单个的、家庭作坊式的生产方式,渐次被协作的、灵活的、成规模的方式所取代。
从毡房前黄昏的沉思冥想,到市场喧嚣混杂的交易,托里在不断扩大的同时,也比从前更焦躁不安。田园牧歌的过去无法重建,现代世界也不可能被随意赶走,面对工业化,草原内部需不断调整,才能将冲突理顺。当传统游牧遭遇挑战,重生之路只能在自身肌理中获得。
出了街,后面大院敞开,货物随便堆在水泥地上:耙子、铁锨、镰刀、斧头、十字镐,丛丛钢铁茅草,在阳光下闪着银白锐光;剪刀、钢精锅、搪瓷碗、锅铲、水舀、暖壶盖、钢丝球,杂乱混搭;一束光溜溜细木棍,像刚从树上砍下来,虽被剥皮,还携带着植物特有的清新,于一滩铁器中裸出,是铁锨把;大锯子呲牙裂嘴,铁链子节节勾连,盘成圈的钢丝,镂空的炉篦,水桶里竖着塑料苍蝇拍;锥状楔子,专用来扎毡房或帐篷,顶部套铁环,底部尖细。
宰鸡店门口原木小凳无人,旁边青玉米攒成堆,碎皮散落;鞋店外缕缕皮带规矩摆放,固体黑面条;红蓝拖鞋,散发团团胶皮味;塑料水管清洁透明,一根根洞空抛物线;红蓝线绳交叉,不同身体拼贴;长柄扫帚,顶一头去掉饱满红粒的高粱杆,不再属于秋天;铁丝网缠绕自身,可在草原上做护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