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视那个已烧成的羊头:还是羊头的形状和轮廓,但全然焦黑。依旧能看到羊眼处两缕乳白;鼻孔洞黑,嘴巴紧闭。羊角短而弯曲,在阳光下反射着光。羊的鼻梁和前额,因毛发浓厚,而显得疙里疙瘩,不似下巴那么光滑。整个羊头不再是一个动物的器官,而获得了某种威严和肃穆。似乎,那看不到眼皮,没了睫毛的眼睛里,蕴藉着两股可怕的X光。
这种变化是惊诧的:只需几分钟,整个羊头就漆黑,而成为祭祀时的必要物件。它似乎为神圣而设,而非被金钱驱使。而在家庭毡房的餐桌上,它正是被金钱预订下来的某种象征品。
来到草原毡房的人,似乎,同时购买了某种郑重的礼仪(羊头如何在游牧社会逐渐变得重要,对大多数生长在定居社会里的客人来说,是个无需了解的谜),他们来到草原,租住家庭毡房,似乎不仅购买了这一天的青草和微风,还需要被这片大地所形成的特殊文化洗礼。
我曾接受过从羊头上割下的耳朵。很脆,很有嚼头。吃耳朵预示着要听话。而羊脸颊两侧的肉,体积很小,非常美味,被刀削下后,放在盘中,递给最重要的客人——那个人便格外有脸面。
随着客人到来的,还有各种新信息。各种关于城里人的信息,从客人的嘴里,或他们的行为中,泄露出来。城里的情形似乎一塌糊涂:道路拥塞,人情淡薄,尘土飞扬,匮乏礼仪。于是……这些客人,就来到了草原?显然,相对于城市,草原是个更封闭的环境,虽然它的地貌是以开放的方式呈现。草原世界有着自己的内部循环,和外部世界的的交集,远不如城市那样广泛而深刻,变化也不那么激烈。
在城市,邻居很疏离;到了草原,米哈尔古丽重新认识到这个词的内涵。
刚上山后,这家人扎好毡房,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然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邻居(也是丈夫的远房堂哥)的窥视之中。
“家庭毡房”扎好后,一连四天,都没有客人来,邻居堂哥骑马跑来嘲笑她:“弟媳妇啊弟媳妇,你家这么大的空房子,真是漂亮啊。”她气得半天说不出话。
随着盛夏的到来,在未名泉旁,也有别的人扎建起营业性的家庭毡房后,邻居堂哥又骑马跑来:“弟媳妇啊弟媳妇,人家的房子来了,你们的房子不行啦。”
又过了数日,堂哥骑马跑来:“哎呦,你们家可真行,都接待了25拨客人啦。”米哈尔古丽差点晕倒:她每日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有细数接待了多少拨客人,可邻居每天都眺望她家的毡房,记录下烟囱冒烟的次数。
又有一次,看见炊烟升起,邻居堂哥忍了又忍,没有骑马过来,而改成打电话:“弟媳妇啊弟媳妇,你们是不是又在烤没有结婚的羊娃子?”
当“家庭毡房”从草地上冒出,邻居们的眼神变得格外锐利。以待客为传统,视买卖为耻辱的游牧民族,面对这个新事物,忐忑不安。传统的、世代相承的稳定结构,被家庭毡房撬出了个缝,变得松动起来。所以,家庭毡房并不像它显现得那么简单:它的一举一动,皆在邻居和传统的灼灼注目中。
看到米哈尔古丽家的生意不错,有人眼馋,来到此地和她抢客户。可女教师早已打听清楚政策——在冬窝子,每户人家扎毡房的地点有具体规定,但在夏窝子,却没有这样的规定,也就是,谁的毡房扎得早,那地方就归谁。米哈尔古丽家来得早,占了离泉水近的最佳位置。
听到有几个男村民说她是县城人,让她把毡房搬走时,她一掀门帘,把袖子捋起,手指愣愣地戳过去:“我男人就是这个村的,我看谁敢动我的房子!”
女教师何以嫁给牧民?我不禁再次盯视哈纳特。这个男人个子不高,眼睛小而黑,加上胡须下紧闭的双唇,给人紧张、沉默寡言、难以捉摸的印象。他细腰宽肩,面无表情,在毡房里走来走去时,脚步异常坚定。他有独属于他的魅力。
第9页 :第二章:家庭毡房(4)
哈纳特提着黑魆魆的羊头进来时,米哈尔古丽指着他笑了起来:“他还替他弟弟撂过帽子。”
我不懂什么是“撂帽子”。
她解释:“如果自己的儿子抢了人家的女儿,父亲就会央求周围的老人去女方家说情,女方家会放出狗来咬,会派人来骂,可男方家的人还是要反复上门赔罪。三四次后,女方的父母会带话问女儿是否是自愿的,然后再和男方的父亲见面。一见面,男方的父亲就要把帽子摘下来,撂在地上,请求原谅。如果是哥哥抢婚了,那弟弟也要替哥哥撂帽子。之后,女方父亲问男方父亲要彩礼五万(或五头牛),男方说两万(或两头牛)行不行?最终协商到三万(或三头牛)。有时,抢婚发生在冬天,不方便办事,就先宰一头牛,请周围邻居吃饭,表示歉意,转场到夏牧场后,再补办婚礼。”
米哈尔古丽用手一指毡房外,说远处那个由小汽车、面包车、大卡车、摩托车围成圈的地方,就在举行婚礼。我说我不认识他们,能不能参加?她说:“你走进任何一座毡房,只要坐下来,就会有馕吃,有奶茶喝,有肉端上来。”
沙孜湖与县城的生活原本是隔绝的,中间的道路颠簸崎岖(简直走不得!),这使得湖区生活一直停滞在某种古老的重复中。然而,人们最终还是发现了这里的旷世奇美。譬如我,第一次目睹到这个草场,几乎目瞪口呆,疑为仙境,还想再来。
我来了,自然要坐车,找地方住,吃饭,买东西……
如“我”这样的人多了,最终,惹得这里建立起“家庭毡房”。
当我漫步湖区,穿行在棕黄色草海时,像走在游牧文化被精简的遗址中。这古老的遗址已历经好几个世纪的来来回回,历经暴风雪、奔马惊逃、利剑火药的入侵,依旧存在。
然而这个世界正在退却,另一种新生活正在崛起——沙孜湖本来是个牧场,旅游者到来后,这里变成了风景区:原来只是牲畜食物的青草,成为镜头中的艺术品;原来只是居住的毡房,成为可以收取租金的旅馆;原来只是邻居的同村人,成为要竞争生意的对手。
以前,对生活在草原上的人来说,记住家谱是重要的:所有的人,都是同一个根上长出的树枝。家谱就像罗盘,可以在面对无边无际的草原时,牢牢把握自己。这种特殊的草原意识,这种大家庭的智慧,让草原人形成了独特的精神世界。来自草原不同地方的两个哈萨克人见面后肯定会弄明白,原来他们是亲戚,因为,所有的哈萨克人都是同一个祖宗的子孙。
这样的自然环境和生产方式,才形成了这样的谚语——“我的一切财产与我的生命相比是微不足道的,当谈到我的人格时,我的生命也算不了什么。”
而“家庭毡房”虽然只占据了草原的微小位置,却引来轩然大波。
邻居们一脸惊惶:怎么可以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