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孜湖在牧人之外的世界籍籍无名,但这里,却比中国任何一个地区,都更忠实、更强烈地反映出游牧、农耕、工业的三重奏。三种不同重量的云层,在此地的上空厮杀、较量、侵吞和渗透,最终,以暴风雪般的震颤,涤荡着人们的灵魂。这种巨变,和那湖本身所持有的清丽模样,形成了多么强烈的反差!而这一切,倘若不是亲历,连我自己,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但是:我最终离开了沙孜湖;离开了新疆。
当我在海边说着平常话,过着平常日子的时候,我的体内,一直蕴藏着一颗草原的种子。沙孜湖,当它的复杂和冲突,它的荒凉和繁复,它所建构的讽喻和吟诵,全都被我融于笔下时,我必要在这酷厉的场中找出生的希望、爱的胚胎。当那些我所目睹的变迁,以及我自身的变迁,淤泥般堆积起来时,某种神奇的异变发生了:一汪清泉,从壅塞太久的地层流淌而出。
丧失了一切关系网后,我只安于自我,安于写作,安于我所写下的每一个字。我在异乡的写作,不啻为一种孤军奋战。我不断地诉说着沙孜湖,因为它那样深刻地隐藏在我的内心深处。当我远离它——我和它的关系变得如此简单——我才能在一种相对平和的状态下,不仅看到它宏伟的轮廓,还有细小的皱褶、深刻的疤痕、无尽的悲怆。
没有人能对中国做出最后的判断:中国正在变化中。中国的巨变自东南始,已大规模波及西北;这个辐射波,恰和我的迁徙之路,呈相反状态。当我的面孔向前,以进入之姿深入岭南时,某种剧痛,以反作用力,在猛烈地撕扯我,让我的后脑勺长出眼睛,逐渐廓清身后的故乡。那个我曾经长大成人的世界,和我现在生活的世界,越来越不一样;我越深入岭南生活的内部,便越能清晰地看到新疆生活的肌理。
现在,当我回望沙孜湖,这个词本身就携带着某种限制,某种羁绊——它不仅仅唤起我对母亲的亲昵感,更有一层对父亲的虔敬感。而当我远离开父母的怀抱,变成异乡游子时,才真正体味到那种深沉而内在的情感(可怕的是,这种情感,只有当人在已经丧失了对它的拥有权时,才能真正体味到)。
我曾在乌鲁木齐居所的窗前,能看到中天山的最高峰:博格达峰;而在岭南,终年葱绿的宝山,横卧于我居所敞开的阳台外。某个瞬间,当我凝望那粘滞不动的墨绿时,居然能在山头,恍然看到三角形的雪白尖顶。在另一片星空下,过着另一种生活,不等于摆脱了故乡,以及对故乡的牵念。千百万人如我这般,选择了迁徙。这种大变动,深刻地改变了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同时,也改变了这个世界。
对新疆而言,我已不属于那里的一员,和它不再保持有机联系;而在岭南,我也从未完全成为这里的一份子。我脱离了原来的根源,脱离了滋养这些根源的土地——这样,我不再有任何归属;所到之处,都不过是个陌路人,或至多是个宾客。但我对此并不抱怨:因为恰恰是流离失所的人,才会获得一种新的自由;而且,只有和一切都不再保持任何联系的人,才不必有任何顾忌。
怎样表达新疆,我有我的想法;这种想法,成熟于迁居岭南后。
现代交通技术缩短了地理距离,却并未缩短族群间的文化距离。我察觉到大多数中国人对边疆地区充满好奇,渴望了解那里的现状,而不仅仅只满足于对地理的介绍、人物脸谱化的描述。而新疆的现实却如此匪夷所思,充满了各种误读。在我看来,其最大的挑战,是无法用常规之法让别人相信新疆人的真实生活。不虚饰、不伪装、不回避,真实袒露普通人的常态生活,也许是了解新疆最有效的途径。
我们必须思考一个看似简单,但却十分重要的问题:在这个世界上,不同阶级、种族、肤色和信仰的人,要怎样才能和平共处?这是每个国家、每个族群都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在中国,这个问题尤为严重。而在新疆,这个问题似乎可以通过观看一台晚会获得隐喻式答案——在同一个舞台,各个不同民族的人们,穿着不同风格的服装,唱着不同语言的歌曲,抒发不同族群的心声,他们每一个都独具特色,当他们融汇在一起时,便构成了大气而开放的新疆。
这本书探究的依旧是中国当下社会的核心议题,但却不是通过宏大事件和重要人物展开叙事,它所涉及的人物,皆为草原上的普通人;它所讲述的事件,也紧紧围绕着那些普通人的经历。这不是一本关于新疆的大书,而只是记录了某个特定时期,发生在中国西北角的变迁。我以沙孜湖为观察点,并从湖畔辐射开,波及托里县和克拉玛依市的人和事;同时,东南沿海的珠三角地区,成为我观察西北草原的隐形背景。当我将车间生活和牧民生活摆在同一水平线上时,惊诧地发现,它们并非没有共同处,不,它们之间的联系,紧密而深刻。
草原上的哈萨克人,凭借着自己的天赋、纪律和礼节,经过数世纪的演变,业已发展出一套属于自己的文明。他们了解牲畜,懂得季节,擅长和风雪搏斗,知道如何就地取材,搭建能移动的房屋;他们聪明地领悟到,人和自然若要长久相处,必要扼住自己的贪欲。
而当奔驰于莞樟路(东莞至樟木头镇)的大货车,将经过成百上千双手在流水线上制作而成的产品,送至托里县后,也运送来了某种困惑。面对短时间就已有了裂纹的玻璃茶几,牧民不知该去质问谁(即便有着丰富转场经验的老人,也束手无策);此前,他们购买的桌子、椅子、箱子和柜子,都知道制造者的名字。而现在,湖畔生活亦充斥着改变。改变蔓延着,熏染了一切,无人能幸免。
在沙孜湖,某种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神圣不可侵犯的精神仍存在于此;在别处难得一见的生机、活力、幽默和宽厚,让我备受鼓舞;我甚而还有幸见结识了这里的人们,聆听到他们的传奇生活,并为不同民族的人们和平共处的范例所感动。在我看来,这种范例不仅需要重视,更需要钦佩。
第3页 :第一章:三到沙孜湖(1)
第一部:受伤的湖畔
第一章:三到沙孜湖
以天山为界,新疆分为南疆、北疆和东疆。
新疆的草原,大多集中在北疆。除了赫赫有名的伊犁草原、巴里坤草原外,还有一个草原,长期处于遮蔽状态:沙孜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