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伊娜·阿夏提,二十二岁,服装艺术设计专业毕业生。我和赛伊娜相遇在沙孜湖边。她长着一张精巧的脸,下巴瘦削,淡眉长眼,陡峭鼻梁,粉薄嘴唇,嗓音柔美。赛伊娜的迷人,集中于她的目光:既像童话般的柔软温顺,又如烈焰般倔强桀骜。
赛伊娜不断行走在湖边。她以殉道者的激情来折磨自己痛苦的灵魂。她边走边闻,将青草、花朵、蠕虫、羊圈和牛粪的味道,都吸入肺部,再分门别类,储存下来。月光下,她甚至能闻出从山顶吹来的细雪之味。她还能分辨出晨风和晚风的干燥程度。她说,黄昏时分的草,有股燃烧的味;但干草堆和茎秆儿,又有差别;同样是圈养牲口的,马厩和羊圈的味道,也大相径庭;铁桶里倒出牛奶后,会有股逐渐变薄的馨香味;发情时的牲畜比平时,体味要更重。
只要她愿意,便可将湖边所有的味道,都吸纳进记忆深处。
刚出生时,赛伊娜的体质很弱。她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他们根本没有养育经验),加上是长孙,两周大时,被奶奶抱到湖边毡房里生活。在半隔绝的生活状态中,女孩和两个老人按部就班地生活。
草原上的牧人有“还子”习俗:新婚夫妇把第一个孩子送到男方父母家里去养,以示对老人的孝敬。孩子被送到“大房子”后,爷爷奶奶便把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尽量不让孩子知道身世。时间久了,很多孩子居然真的把自己的父母当成哥嫂。
赛伊娜的妈妈是在县城长大的女子,对草原生活很陌生。去牧场去看望女儿时,发现小女孩又会挤奶,又会做奶疙瘩,洗衣服洗头时,用的是黑肥皂(一种用植物熬煮出的特殊肥皂),惊诧不已。女儿对母亲解释:毡房里的时间多得很,她整天没事,就跟在奶奶身后,看着看着,啥活都学会了。这对母女像被颠倒了过来:女儿教母亲如何挤奶,做奶疙瘩,并叮嘱母亲,下次再来时,不要拿洗发水,不仅味道难闻,一洗,还满头发痒。
孩提时代,赛伊娜就感觉到,世界由两部分组成:
母亲的县城世界,和她的草原世界。
母亲是县城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气质像个艺术家。母亲不喜欢干农活,害怕太阳把自己又白又嫩的皮肤晒黑。母亲希望永葆青春。母亲精通各种化妆品的用法。母亲从城里来山上时,总会拎着大包小包。
是到了上海,赛伊娜才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她到图书馆查资料,在宿舍床上冥想,细声细气向老师提问……最终,得出结论:这一切,都因为她那既简单又复杂的成长背景。获悉这个答案后,她将内心深处的混乱,用一层白蜡封住。
二十二岁的赛伊娜已大学毕业,即将开始新生活。从表面看,她和同龄人没有太大差别,可她的内部世界,却异样神奇。她在湖边的毡房里长大,迈出门槛就进入草原。由于目力所及的到处都是草,她和沙孜湖一带的孩子们一样,一边在草地上学走路,一边在走路时逐渐认识动植物。她是带着转场记忆长大的女子——在她时尚的表面之下,古老用一种变调的方式,深刻地浸染了她。
赛伊娜对转场最早的回忆,是五岁时,被爷爷抱着放在骆驼上,并不害怕,只觉得好玩。爷爷骑着匹枣红马,走在最前面,后面是小骆驼、老骆驼、背东西的壮年骆驼,最后是牛群和羊群。这支队伍一路摇晃,上坡下河,转移到另一处。
赛伊娜很早就知道:转场不是为了看风景,而是为了找吃的。这种艰辛迁徙,是不能停下来的。若转场停止了,用什么来填饱牛羊的肚子?可以将草打好,晒干,放进牲畜的槽里,但那——只适用于饲养三五只羊。作为饲料的草,几乎是奢侈。对拥有三四百只羊的家庭,只能靠转场。
赛伊娜睁开眼,已到达另一处宿营地;闭上眼,就迎来再一次出发。两个转场的家庭若偶然相遇,大人们便隔着牲畜交谈,再分头前行。
赛伊娜的草原世界是这样循环的:春天的阳光格外强烈,白晃晃地从一碧如洗的天空倾泻而下,风吹过草丛,发出沙沙声,连砂石都刮得飞起来。夏天,矮壮的硬草根根竖立,像着火的金针。秋天是一种短暂的酝酿。到了冬天,寒风暴虐,及腰的大雪能一夜间冻死大批牲畜。而来年的春天,冰雪消融后,满地泥浆,雾气弥漫。
赛伊娜是幸运的:她七岁的生日礼物,是去上学。坐在教室里,开始翻阅书籍时,环绕在女孩周围的草原世界慢慢消失,另一个世界逐渐清晰。赛伊娜无比热爱阅读,虽然她很难一下子全都读懂它们,但靠着勤勉和努力,她记下了很多知识。
赛伊娜是抵达了上海后,才惊诧地发现——自己和别人如此不同。她的同学大多来自都市,唯有她来自牧区;她的同学能很快将自己介绍清楚,而她却无法解释她的童年,她的名字,她的家庭构成,她的生活习惯。她的迥异,绝非来自某个单件事情。
如果赛伊娜想说清楚自己,便要首先说清楚草原。草原那样广阔,草原上的人们,像浮云般不断迁徙,在这里形成的风俗,自成一体,有种排斥并隔绝外部世界的本能;这其实,也是种自我保护:它能让牧人们暂时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不过,只能是暂时而已。
赛伊娜和男友去逛音像店,看到写着“草原”字样的光碟很畅销,非常纳闷。男友赞叹:“真美啊!”而她却本能地反感。这过于优雅、干净和整洁的画面,是商人为满足都市人的幻想而特别提供的赝品。这种景色像“新大陆”——大自然像天堂般,被涂上层神奇的、田园诗般的色彩,而其真实性则完全被遮蔽。
男友将耳机取下,戴在她的头上:“很好听哦!”
“是吗?我不觉得……”赛伊娜的这句话说得平淡无奇,却隐晦地描述出她的担忧:她所熟悉的湖边生活,正危机四伏。
她在沙孜湖畔认识的世界——牛粪、蝴蝶、苍蝇、蜜蜂、冻雨、冰雹、积雪、狂风……其实,都是青草的别名,是从青草的身体里分裂出去的细胞。要想了解草原,必须首先要了解这些繁复。只有将这些细节综合起来,才能让草原变得立体而完整。
她所目睹的草原,大面积涂满黄绿色,细长的电光自远方阴郁云层霍闪而下,如割人脖颈的硕大镰刀。冬季的暴风雪能打断电线。到了旱季,青草被烤焦,根本无法晒干草,风中充满硷尘。如果看到的是暗沉沉的地平线,并非预示着大雨将至,而是另一场令人窒息的沙尘暴。也有例外:是逐渐逼近的蝗虫群。夜晚极不舒服:又潮又热,蚊子肆虐。地气透过薄薄的毡子渗进肌肤,身体沉闷滞重。黎明,人被寒冷弄醒,看到一层乳白的雾悬浮半空。只有当炉子烧得通红时,逼仄的毡房,才变得舒适起来。
第24页 :第六章:两个赛伊娜(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