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他还处于非常喜欢骑马的状态——他的腿不够长,不足以踩摩托车的踏板。他拽着缰绳,夹住马肚,让马朝前走去;马踩进小溪时,他将上半身后仰,左臂和缰绳平行;马上了缓坡,他让上半身弓起;马走在平坦之地,他的上半身又恢复后仰。他调整着身体的某个神秘旋钮,不假思索。
两个男子走来,皆蓝西装,红领带,戴鸭舌帽,分不出谁是新郎。一问才知,高一点的是新郎卡斯提,正举着冰红茶喝。我终于看出差别:新郎的帽沿上饰有一圈银钉,帽子右侧绣着白色的Y-3。他二十五岁,皮肤黝黑泛红,笑起来,眼尾纹很深,右手无名指上,银戒熠熠闪光。
几分钟后,新娘自毡房里被簇拥而出:白色束腰纱裙,腰部缀多个玻璃水晶,裙摆盖住脚背,饰有树叶和花朵状银亮片。透过头纱,可见盘起的发髻上插着粉头花,颈挂水晶项链。
新婚第一年,新娘要穿新婚的嫁衣,披有流苏边的大披巾,新鲜而妩媚。一年后,夫家为她再办个小仪式,摘取披巾,戴上盖头,她就是一个有资格的女主人了。
红线圈内,摆出一排椅子,原本坐在毯子上的几位长者,被颤巍巍扶上去,体态宽大,手拄拐杖,右侧肩头,搭块青布头。
方才还晃晃悠悠的新郎,此刻,西装上三个纽扣皆系严,两手垂立在纱裙新娘旁扮严肃;但又忍不住转头,和伴郎耳语。伴郎矮新郎一头,适时地为伙伴送去坚定表情。伴郎手上捏着根羊鞭,尾部缠着条崭新的红纱手绢,里面还裹着条白色绣花手绢。这双重手绢像凝固的两朵花,散发出甜蜜气息。
婚礼开始:音响里传出冬不拉弹唱。歌手三十岁左右,褐西装,头发向右偏,怀里的琴缀着团猫头鹰羽毛,随风摇摆,像在应和主人歌唱——
新娘来啊,快揭开面纱!
带上你的见面礼来看吧,
不要评论她鲜艳的服装,
先说说她的芳龄有多大。
新娘来了,快揭开面纱!
婆婆在向你把喜果抛撒,
这可是美丽的巴蒂曼、哈依霞、哈蒂霞
传说中的佳丽,名扬天下。
歌声中,新娘的头纱被那根系着双重手绢的鞭子揭开。
撒糖很有仪式感:三个老太太兜着一块布,弓着身子,抓起一把糖用力抛出,喊一声哎呦,小孩子们忙四处捡拾。有个老太太撒完糖,就站在场子中央擤鼻涕,再晃悠悠返回椅子,每走一步,都像在搬运一座大山。主持人将话筒对准老人们,风中传出的话语绵长深情。有个老人太过激动,止不住咳嗽起来;另一个,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页纸,念了起来……
这时,人群中钻出个酒鬼,老人每说一句话,他就举手做大幅度夸张动作;等老人话闭,他发出高叫。人群对待酒鬼的态度,格外宽容。没有人上前阻止,没有人呵斥,大家只呵呵笑着,一动不动。
半空中的云已汇聚成团,撒下细雨,可人群却纹丝不动,并不散去,在雨中坚守。新娘的婚纱显然有些单薄,伴娘为她撑起把伞。小孩子们照旧打闹,跑动。烧茶的妇女,端坐炉旁,看守着十几个茶壶。
一个蓝西装男子上场,人群发出嗡嗡声。他四十岁上下,偏分头发整齐,蹙着眉。或者,那表情正是他权威地位的象征。他有些微胖,肚腩突出,大腿把裤管绷得很紧。
他拿起话筒,眉头蹙得很深,双唇紧闭,等待着。突然,他伸手手臂,朝天指去,起伏跌宕的词语从麦克风中迸出。这不是普通人在发声,是遥远祖先通过一种仪式,在为其子民训诫。
椅子上一个老太太站起,蹒跚上前,踮着脚,给诗人的脑袋扣上花帽,右肩搭上青布头。
突然间,这个人像触了电,语速变得奇快,语调也开始激烈,如旋风,一句赶着另一句。兴致所至,居然围着场子转起来,一边朗诵,一边向观众侧身掷去手指和眼神。他激情万丈,将声音咆哮出来,高潮时,语调中居然有哭腔。然后,闭上眼睛,内缩成一团,再一跺脚,猛然打开自己,将手指射向远方。他不断朝空中挥舞胳膊,像在抛飞盘,动作一气呵成,刚劲有力,像此刻的他并不属于他的身体,在他的身体内部,还有一个不相一致的灵魂。
听众敛声屏息,恭肃严整。
一共响了二十次掌声。
哈萨克人的精神世界多半是在口头诗歌传统的影响下形成的。整个草原世界被诗歌化了。诗歌从来不是草原上的阿肯或歌手所独有的造化,在它的形成过程中,大多数人民也参与其中(而不仅仅是它的上层精英)。这种现象,在世界历史上都属罕见。
哈萨克人的诗歌,并不遵守死板规律,而经过许多大诗人,及成千上万无名作者的传播和加工,成为了一种特殊媒介。哈萨克人把诗歌当成解除痛苦的钥匙,基调雄浑、忧伤、痴情。它既是盾牌又是利剑,既古老又新颖。
汉语似乎是一种更适合纸上表现的文字,而哈萨克语像有一对翅膀,能从舌尖飞起,更有力,更流畅。这种词语的使用,不仅靠理性,更靠直觉。每一个词,都声如金石;每一个词,都切准事物的脉搏。
雷阵雨来得快去得急,团团云朵间显露出片片蓝得发麻的天空。最后的几滴雨珠,硬如骰子。我闭目合眼,脑袋剧烈翻涌。那些我根本不知具体含义的字句,铿铿锵锵,像棒槌敲锣,引得我周身炽热。
第18页 :第四章:细雨中的婚礼(4)
湖畔十八行
嫁女歌
婚纱——盐的色彩,以及晴空
还有蜂蜜的嘴唇,黑葡萄的盘发
只一样是意外:羔羊般迷失的眼神
他为你挑开面纱;此前你一直在沉睡
我将你送入进另一个轨道
此后,你不再是你
你是柔软,是深陷的小径,是一缕
让醉汉拐弯的炊烟
你是我的女儿、花蕊和心脏
你是蝶翅上,最明亮的那点光
你坐在炕桌前,低头串着干蘑菇
麻绳嗤嗤;你听着我的呵斥:
“为什么还要想那个骑马的人……”
那一年干蘑菇的味道,总让我心痛
像皮肤被烙着,腾起一股烟
你的脖颈弯出一道天鹅的弧光
你已坠入情网的深渊,而我只能
在边缘默默守护
第19页 :第五章:受伤的演奏(1)
第五章:受伤的演奏毡房前出现了一个身影,是个五六岁的男孩。略瘦,布满雀斑的脸,门牙有豁口。他上上下下打量我,所以,我也上上下下打量他。他穿着灰黑相间的毛衣,深蓝牛仔裤,灰色运动鞋。他的手里捏着个东西,走起路来小心翼翼。他拿它当个宝贝,低头,反复用手去摸。
那是个粉色发夹(某位女士的遗失物?)。
做母亲的,从毡房里走出(黑瘦、紫纱巾、大红毛衣、深蓝翻领外套、灰筒裙)。孩子扑进母亲怀里,女人报以沉默微笑,用黝黑手掌抚摸他的后背。
母亲掀开门帘,邀请我进入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