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经过广东话培训班的学习,加上日常积累,终至有一天,能听懂身旁人打电话时,内心潮涌狂喜。这是我到达岭南三年后的某一天。这天前,我一直都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中,这之后,我变得思维敏捷,谈笑风生。当我终于不再胆怯“鸟语”,可以破解那怪里怪气,完全类同于另一门外语的广东话后,整个岭南的大门,向我豁然敞开。我的视界变得更加敏锐,更加挑剔,就像一间阴暗的屋子里,突然亮起来灯,所有的人物都乍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对我的心灵造成了强劲的冲击。而此前,我根本看不清他们。
我深深感到,人类没有比任何一个时刻,像现在,需要倾听别人的声音。那种声音,常常处于因缺乏爱而散失的危险中,但它总会再生,总会本能地根植于意想不到之处,总能冲破藩篱,居于全世界人民的心中。在我们日渐萎缩的世界里,每个人都需要其他所有的人;任何一件事,都不可能孤立地单独存在。
让我再回到沙孜湖畔。让我好好地后悔:如果那时,我已学会哈萨克语……
待我要走时,母亲扯住我的衣袖,从立在门口的布袋中掏出几把奶疙瘩,装进塑料袋,打好结,塞给我。我不要,她硬塞。推搡间,我们的手碰在了一起。我猜她的年龄并不大,然而,手却宽大粗糙,结着茧,像男人的。这些奶疙瘩,就是这双手从牛的身上挤下奶,搅拌,发酵,晾晒后,制作而成。
在和我对视时,这个女人细小而闪烁的眼睛,异常热情明亮——她的个性逐渐变得清晰。她那样诚挚,几乎执拗。她是作为一个富有的人,在向我馈赠,而我的拒绝,将是一种不礼貌。当我拿上那个袋子时,她笑了起来。
走出毡房,那男孩一直目送我离开。
从头至尾,他一点都没有笑,只是用目光粘着我。
屋子侧旁的牛粪堆,已盖了灰毡。昨夜风大雨大,男主人用麻绳将毡子牢牢捆紧。牛粪饼是不能淋湿的,它的干燥,将为第二天烟囱里升起炊烟提供保证。那些饼,一个个垒起,姜黄棕黑,并没有什么特别异味——或者有,也被浓烈的青草味所湮没。两根长木棍横着,搭着毛巾和打了补丁的褥子——可能是昨晚受了潮。褥子很旧,灰白上突兀地缀着蓝黑色块。
一张摊开的芨芨草帘,约两米长,土黄草杆被七八道细麻绳纵向连缀,其上晾晒着方糖般的奶疙瘩,白得像河床里的小石头。这些奶疙瘩还没有完全凝固,切割面上,刀痕清晰,碎屑粗大,而我手里提着的已干透,要用牙使劲咬,才能啃下一小块。
我路过这家人的灶:就地挖下去一个大坑,直径一米,坐着口锅,上面用塑料布盖着,四个边角用大石压住。旁边是泥砌锅台,两个灶眼,扣着锈迹斑斑的大锅盖。一只空水桶,银把在阳光下反射着弧光;白色面盆,四处脱漆,敞着口;水桶倒立着,圆形底部像面镜子,熠熠生辉。
屋里屋外,是这一家人的全部财产。
哦,不,还有被男主人赶出去吃青草的羊群——大约有一两百只吧(我从那打了补丁的褥子猜想)。这样的毡房,应是最普通的;这样的人家,应是最常见的。所幸,还有冬不拉。这乐器将草原和牧人神秘地联系在一起,于是,春夏秋冬,成为自然馈赠的丰厚遗产,行走其间的人们,将它们完整地继承了下来。
午后,我在湖边漫步,当浓重的阳光将草坡烧成一片金黄时,我已偏离湖中心。到达湖区前,我不断琢磨,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是否和我此前到达的两次截然不同?环湖漫步,让我放下心来。
沙孜湖从来不是人迹罕至的野湖。这里的丰美水草,在游牧世界赫赫有名;各处草场,切割得条分缕析。然而,这里到底是湖区,远离喧嚣,而且毡房和毡房之间,有相当距离,看起来无限辽远,野趣十足。
不错——一切还是我记得的那个模样,那种味道。湖水似乎根本没有经历丰枯期,而湖边的泥泞里,也没有增加更多脚印。湖水并不深,但却像被施了魔法,不管从任何角度凝望,都是稀薄空明的,没有多少现实感。
我顺着湖边的山坡行走,没有任何目的,只一味地走。向前走。走到哪里算哪里,碰到什么看什么。我所行走的这个地方,隶属托里县库甫乡。从县城来到这里,最大的发现,是天地能如此安静。几乎是——万籁俱寂。我能听得到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也能听到微风轻扬,脚下青草倒伏下去的呼啦声。
第21页 :第五章:受伤的演奏(3)
迎面碰到个牧羊人,骑在马上,二十几岁的模样。看到我,他将整个上半身俯瞰下来。少顷,他用手指了指旁边的山坡——他的家。我像被磁力所吸,跟在他的马后,翻过山坡,来到那座三角状的小毡房前。
牧人忙着将羊群赶入圈中,侧旁的毡房里已升起袅袅炊烟。一只老母鸡领着群鸡仔,在草地上觅食。房门打开,走出个少年,时髦得让我倒吸口凉气:黑鸭舌帽、黑T恤衫、长袖白衬衣、黑长裤、白运动鞋。他有一米八,倚靠在门口的摩托车旁,韩国模特般,怔怔看我。
我向他打招呼(在牧区,一般年轻人都会汉语):“你好。”
听到句磕磕绊绊的“你从哪里来”后,我们开始用汉语交谈。
原来,那牧人是他的哥哥夏宾,他叫吉也尔,十八岁,刚从库甫乡红旗村中学毕业。在即将成为家中劳动力之前,父亲送给他一个坐骑:价值五千元的雅马哈摩托车。
我很吃惊:“为什么不是一匹枣红马?”
这个草原上年轻的骑手说:“我根本不喜欢骑马,也不喜欢枣红马。”
他用眼神直直地逼视我,像在挑战,又像在炫耀。
在拥有摩托车的第一天,他到托里县城,花了一百元,装了个音响(像过去的骑手给自己的骏马配备上一个雕花马鞍)。
那音响——那个黑匣子——就绑在摩托车身上。
过去,马鞍对于马和骑手都是重要的。骑手坐在马鞍上,和马融为一体;马带着骑手奔驰,给了他一双翅膀。没有马的骑手,就是世界上最赤贫的人。我曾看到过一个棕色马鞍——鞍具饱满、圆润,前舌用粗钢筋做成人字形,后舌为椭圆形,两边是光滑明亮的棕色皮革。马鞍上配有编织袋,红绿相间,异常艳丽。
有经验的骑手在上马前要仔细整理鞍具:看鞍架是否坚固,马缰绳、马肚带、蹬带有无裂痕,尤其是鞍垫,一定要平整干净,哪怕夹杂一颗沙砾,不出半天,都会把马背磨得血肉模糊,让这匹马一个月内不能骑。
只有马鞍、马和骑手融为一体时,那没有呼吸的马鞍才显出灵性来。马鞍是财富、身份和荣誉的象征。骑手对马鞍有着无尚的挚爱,他们会像女人珍爱首饰般,将上好的马鞍视为自己的心爱之物。那些能够制造马鞍的人,既是木匠,又是皮匠和铁匠——他们是真正的民间工艺美术家。
而现在,草原新一代的骑手,却更青睐于摩托车和音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