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动作不仅属于托里,还属于新疆。这个烤羊肉串的动作,几乎是整个新疆的某种浓缩表达。这是我离开新疆后想到的。当我置身故乡时,觉得这个动作再普通不过:在新疆各处,都有烤肉摊,都有人往肉块上撒调料,都能闻到半空中盘旋着羊肉的腥膻、孜然的异香,辣椒面的焦糊、咸盐的醇厚,但在南方,这一切都消失殆尽。
白色塑料靠背椅上坐着四个男人,围着圆桌,面色黝黑如塔。他们粗声说话,浑身散发莽汉气,好像不是县城人在吃饭,而是成吉思汗的部队在休憩。
我坐在旁边的圆桌等饭时,感觉时间在这里像被阴影拖住,举步维艰。我吃的是砂锅,味道一般,价格居然比乌鲁木齐贵。等我离开时,那四个男人依旧一动不动,端坐在靠背椅中,粗声大气地聊天。显然,他们坐在这里,并非仅仅为了吃饭。
我一个人走在返回宾馆的路上。在湖边我是一个人;在县城,我依然是一个人。
如果有同伴,总要分出心思来照顾对方,便不能集中精力观察目光所及的风景。一个人的时候,整个视域中的全部细节,陡然间变活了,整个世界被浓缩在这里,就像眼前这条没有一个行人的道路——开阔极了,我完全成了精神的实体,满脑子都是咕嘟嘟冒泡的新鲜感受。而在乌鲁木齐,我是聋子,瞎子,每天看到的东西,第二天完全记不起来。托里如此小,如此陌生,但对我,却已拓宽了疆界。
街巷内有一种陌生的声音,来自电线杆上的大喇叭:是广播。
我驻足侧耳,那声音从一位哈萨克族女子的嘴里传出,不似汉语那样铿锵有力,词和词之间,似乎没有明显断裂,语调也没有格外激烈,而以一种波浪起伏的方式,缓缓向前。这种叙述,不仅仅是在说话,更有种吟唱意味,好似毡房里的女主人,轻启双唇,在接羔时哼唱“对奶歌”般。那声调柔软温情,不像在播报新闻,而像知心大姐在说安慰的话。
第二天,我约了个采访对象,他说让司机来接我。
十分钟后,司机到:中等个,头发上涂着发胶,下巴刮得铁青,干净的白衬衫、灰西裤,保养得不错的黄牛皮鞋面,令我一时讶异:在这么偏远的小城,怎么会跑出这样个穿着时尚的人?
并且,他盯视着我,开口便说:“我见过你。”
我摇头:“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啊!”他看起来很严肃,绝没有轻浮调侃之味。况且,他是接受上司指令来接我的。
他裂开嘴笑,牙齿雪白:“昨晚,你吃了砂锅。”
原来,他就是那四个坐在白色靠背椅中的“成吉思汗”。
他说,他能在一眼认出外地人。“不光是穿着,还有眼神,都和本地人不同。”
他熟练地打开车门,又帮我关上,一派西式作风。他熟练地发动汽车,手臂和腿部的配合堪称完美。他很爱表达,从烤肉的价格说起,不断抱怨小城虽收入低,而物价却居高不下:椒麻鸡居然卖得比乌鲁木齐贵!
啊,乌鲁木齐!他说出了它,说出了那个首府大城市。他对它那样熟悉,而他又离它那样遥远。
第28页 :第七章:市场街的男人(2)
这个司机肯定是个人物,机敏聪慧,但他生在小城,只上了中学,只能在某个单位当司机。为了彰显自己和别人的差异,话语中,将乌鲁木齐四个字随随便便拎出来。小城人自有他们的身份地位观。对首府的熟稔,会让司机像获得了一本享受诸多豁免权的外交护照,让他更无拘无束,自信非凡,虽有炫耀嫌疑,但也不认人厌。
他开的车和他本人一样整洁,靠垫干净蓬松,车头还装饰着红色小灯笼。两个弯后,我们到达目的地。
采访接受后,我老马识途地走回松泉市场。
和空荡街道相比,市场的入口处有点壅塞:摩托车、自行车、行人,皆堵在汽车道上,乍看黏稠一片,定睛再看,每一个人都争着向前,惟恐落在旁人后面,全然无序。
大门左侧立着个铁皮柜,摆着十几个厚馕,花纹稀疏;右侧是个牛羊肉店。小门仅容一人出入,门外木架的铁钩上挂着刚卸开的羊肉:肋骨根根、肥白瘦红;马路牙子上搁着羊头:脖颈处的血已凝成酱紫,羊眼圆睁。羊皮就摊在一旁,内里光滑,血丝如地图,勾连成网,一圈灰绿肠软,蛇般盘踞其上,发出浓烈血腥气;有个男人正在剔骨:蓝白相间粗线毛衣,黑胡须,粗腰,五指油腻(挑、切、割,相当见门道)。
摊前来了位老妇:黑纱巾、紫衣褐裙、绿项链、红宝石耳环、黑皮鞋。这些浓重的色彩汇聚在她枯干的身躯,不觉得夸张,反而有种古怪的统一感。应该是她凸凹有致的面孔,让这一切色彩都奇迹般和谐起来。她显然从事过体力劳动:手掌骨节异常粗大。她谙熟羊肉(像岭南老妇谙熟鱼),目光一扫,坚定地指向一块。拎起塑料袋,她转过水桶腰,慢吞吞离去。
木合塔尔的摊位就摆在入口处:小桌上打开着黑皮箱,内里用红金丝绒包裹,手镯、项链、耳环、戒指,各占一角,满满当当,熠熠放光。小贩托起根项链,突兀地举起,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
黑卷发、黑眉毛、黑胡子、黑T恤衫……这些黑,衬得他颊上的红润有股水果味。他的汉语相当流利:一九九一年出生,十四岁起做生意,一个人走遍天山南北,三年前,从南疆阿图什辗转到托里。他并不觉得这里小——他见过更荒凉偏僻的小地方。他以和年龄不相符合的成熟来评价自己的生意:还行。他绝不是如他这般年龄的那些毛头小伙子,上窜下跳,以怀疑论者的腔调,对生活进行全盘否定。不——生活像是他的战利品。
来了个女顾客,木合塔尔将掌心中的宝贝移到她的眼前。那女人戴紫色镶金丝纱巾,紫连衣裙,黑外套(领口、袖口皆嵌银亮饰),右臂挎银坤包,浑身上下,如要登场的演员,但是——奇怪得很——在松泉市场门口,这些浓烈的颜色,繁复的装饰,并不显突兀,尤其,经过满是灰尘,毫无特色的街道后,这些服饰看起来反而很养眼。
女人将项链举到眼前,用粗黑手指摸了又摸,最终,还是放回了箱子里。而木合塔尔只是笑笑,像成熟商人般,根本不在意。他似乎非常自信,感觉这个女顾客,早晚会抵挡不住诱惑,再次光临。我注意到,几乎所有进入松泉市场的女性(不管年龄大小),都会下意识地被这红金丝绒衬出的光芒吸引,忍不住凑过来,好像这里是大海中惟一明亮的灯盏。
木合塔尔陷入女性包围圈,不断捧起各种首饰。那些由围巾、连衣裙和外套组成的妇女,一律,将目光射向他的掌心。男孩鹤立鸡群,嘴角翕动,让自己的价格不把顾客吓走,又有赚头。
这一幕和我在沙孜湖边,看到货车打开车厢卖货不同,那是零时性质的商业行为,而市场门口的这个摊位,虽是露天,但却长年累月,有固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