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沙孜湖,发现湖并非视觉的中心地带。在这里,天、地、草、湖,完全融为一体;而在别处,主角是各种轮廓清晰的地形。沙孜湖的天空浩大,地面平坦,山坡和缓,环湖数公里的区域,一览无余,这种景色令视觉混杂,有种古怪的停滞感——不论看多远,看多久,草原都一模一样,好像到了世界尽头。
第5页 :第一章:三到沙孜湖(3)
沙孜湖依赖降雨和融雪水汇聚而成,湖水面积变化很大:春天湖面迅速膨胀,肆意汪洋(据说这里曾浩淼丰沛,现在水面已萎缩许多);初夏,温度升高,湖面的涟漪一圈圈缩小;盛夏,湖水变得浑浊,像匍匐在地平线之下。一般情况,湖水可维持到来年春天,但在特别干旱的年份,秋季湖面会变成一团椭圆水洼,直径不超过百米;有时,会变成大泥塘。牧人深谙沙孜湖习性,即便在最干旱的秋季,湖滨周围几公里内,都没有毡房驻扎,以防平坦之地,一夜间变成大湖。
向湖边走去时,风扑面而来,裹挟着自然界最蛮荒的原质,不是丝丝缕缕、飘飘渺渺,而像一堵厚实的墙,挡在鼻孔前。这味道混杂着青草的汁液、牛羊的粪便、淤泥、腐烂的浮游生物、发酵的浮萍,其浓度高到几乎要导致某种嗅觉上的中毒。环湖地带密布蹄印,杂乱无章。这些印子经太阳暴晒,三四天后会变得坚硬无比,表皮浮出砂糖般的碱。
我试图顺着蹄印靠近水边,但没走几步,脚底便被淤泥黏住。眺望湖心,感觉那里有个磁场,神秘吊诡,不觉自动止步,望着成群的野鸭兴叹。这个高原湖泊离县城太远,从没有专家来此进行调研;又因湖水与沼泽相连,人很难靠近,因此,“沙孜湖里究竟有没有鱼虾”,至今还是个谜。
湖边的草在阳光下泛着绒光,姜黄粗糙,但只要下上几天雨,这片沙漠般的草原就会迥异:青草浓绿,湖水丰盈。到了冬季,湖面被白雪覆盖,粼粼闪光,像无数银鱼在细沙游动。待冰雪消融,“白牛起身走去,黑牛躺着不动”(哈萨克谚语),正预示着这一珍贵场景——薄雪在阳光下消融,化成淙淙溪流,裸出内里的黑褐草皮。
大地隆隆作响,沼泽重新变成一面闪光的镜子。
湖畔十八行
还乡
这里的白昼最长;落日的余晖
四方四正,降落在草坪机场
在亚洲的苍穹,远古的记忆依旧存活
羊群躺在圈里,听一粒雪
为一颗草默默祈祷:
“来年,请减少它们分娩时的疼痛”
而我像第一次到达!
这里是我的故乡——我灵魂附着的实体
这里的冰峰是年轮的追问
一只鸟的飞驰是一条鱼的怅惘
这里的湖水最清澈:云朵
浮在盘子中央:黄白、靛紫、青蓝
红鬃毛是马儿的天线
它们是队伍中的第一个,也是
最后一个;这里的男人放牧羊群
女人编织爱情
用她们肩头的银太阳和金月亮
这里是西域,我的北疆
第6页 :第二章:家庭毡房(1)
第二章:家庭毡房
四个轮子的小汽车来到沙孜湖,从两座毡房间忽悠绕过,喷出突突尾气后,古怪的味道长久地黏在草尖上不散。大卡车到达此地时,车厢还空着,铁栅栏围起长方形的小监狱,两层叠加,阔大臀部在车头的牵引下,在无路的草原上起伏突围,呼哧声连续不断,震得云层颤抖。羊群伫立圈中,耳朵神经质地抽搐着,极有兴致地看那个大家伙远去,却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被会掳进去,走上不归路。
湖边草坡,凸起一座座白蘑菇般的毡房。在游客眼中,这些毡房大同小异;事实上,它们的形制复杂不一,各有功用:父母和孩子居住的毡房为“大房子”,儿女婚后单过的毡房为“小房子”;另有一种,则属牧民自发扎建,不为居住,只为营业(但也不是某个单位或组织搭建的),称为“家庭毡房”。
一条河流蜿蜒向前,河水清浅,岸边水草团团漂浮,鹅黄淡绿,窄处堆起两滩干硬的泥巴,助人一步即可跨越。步行二十米,可达“未名泉”:泉水直径一米,周围砌起红砖,外部均匀涂抹水泥(我第一次到达时,这里还只是个泉眼)。
泉边十米处,是米哈尔古丽家的家庭毡房。
红边框眼镜和草原很不搭调,戴着它的女主人完全不像牧民(几乎可以确定,她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一米七,微胖,袖子捋起,手背上泛着油光,操熟练汉语。
和她攀谈是件爽快的事:汉语像条河流,在我们之间流淌,甚至能听到溪水拍打岸边发出的啪啪声。我很快得知,自师范学校毕业后,米哈尔古丽一直在县城当老师,丈夫哈纳特是库甫乡沙孜村的村民,平常在县城做点小生意。这个暑假,在女主人的建议下,一家人六月一日便上了山,在未名泉旁扎起两座毡房:一座自住,一座招待客人(也就是“家庭毡房”)。
米哈尔古丽拿自己打趣,说起刚到山上的趣事:她拿着望远镜,看到对面山坡有个蘑菇,有洗脸盆那么大,便奋力爬过两座山头,暗叹自己交了好运。等两腿发抖,脊背汗湿,喘着粗气走近一看——是个破塑料壶,在阳光下闪光。
她由此知晓了一件事:自己并非真正了解草原。
但她并不因此就要下山。不!自放假携全家上山,她便打定主意:一定要坚持到八月二十日,到天冷后再下山(换言之:一定要把“家庭毡房”的生意撑下去)。
我在沙孜湖边漫游,跨过小溪或走过小路,进入某个随意遇到的人家,总感觉和这些景物及人,有种距离感:景物是晦涩的,而人的动作有着一种神秘和神圣的意味。我们无法用语言交流,只能感受到某种粗糙而直率的好感,但却无法进入更细致的内里。
某个时刻,我突然感到:也许我不该来这里。
我的出现像是某种入侵——我的紫色格子衬衫有两根古怪的飘带,牛仔裤裹紧大腿,棕褐色登山鞋底部厚实,这种装束适合郊游,但在草原就显得太招摇,太花哨。我同时发现:我太白了。我的白让我和本地人完全不同。他们盯着我看,猜不出我的年龄。他们的眼神,让我感觉异常孤单。
我异常尴尬:找不到厕所。走到一个大石头堆的背后,并没有预想的简陋措施:挖了坑,搭了木板。只是一片被遮掩的草地。便蹴在石堆旁,蹲下。底部全是风。将纸塞入石头缝隙里(已有人这样做了。)
看到米哈尔古丽让我兴奋,她裹挟着某种我熟悉的都市气息;同时,她那流利的汉语,不仅让我得以看清她的面貌,甚至能体察她内心火山翻滚的岩浆。而这个县城女教师,同样以“他乡遇故知”的亲切,即刻和我熟络起来,并盛邀我进入她的“家庭毡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