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牧人历来以热情好客著称,只要你来到毡房,都会受到热情款待,喝到奶茶、马奶酒,吃到馕、煮羊肉;第二天临行,主人还要热情相送。牧人从没有想到招待客人要收费;而那些从城里来到“家庭毡房”的人,并不是在赶路时需要歇脚,也不是偶尔路过,他们的目标那样明确,他们的意图那样赤裸裸,他们到达后,吃肉喝酒,闹腾一夜,留下呕吐物,再坐上四个轮子的小汽车,冒出股尾气,蝗虫般离去。
某种尖锐的疼痛同时出现:城里人希望通过目睹草原来疗伤;而草原人因城里人的到来,让原本熟悉的家园变得陌生。城里人在过度使用自己的新鲜感;而草原人第一次,被疼痛的新鲜感所折磨。
湖畔十八行
牛粪饼
这是最好的词:是温暖,是柔顺的光
是庄严的时刻;是依然活着
是比任何时候
都令女主人满意的一刻
是行动,是瑟缩到极致
然后,释放出的松弛;是在狼嚎中
掌握自己的命运
是一片金黄的稻草,是我们必要的担当
是辛劳,是不认输
是早晨的阳光;是一个红头发的姑娘
眼睛明亮;是针茅草的深呼吸
是日子一天天过去
是拥抱,是尘埃便成星星
是母亲的侧影。是闪闪发光
是你的泪,你的笑
你整个的身体在颤抖
是另一个开始。是的——在那个瞬间
一双宽大的翅膀在我体内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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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赛马当如白鸽子
沙孜湖的夏季,是牧民一年中最惬意的时光:将牛羊赶去吃草即可。到了十月,大雪落下,牲畜只能在圈里吃饲料;春天的羊最瘦,只有捱到夏牧场,羊变得肥硕,人才能操办那件大事:婚礼。
草原上的习俗是“冬窝子不办喜事”——即便是去年冬天已把媳妇迎进门,也要等来年夏天才办事。所以,米哈尔古丽家自六月上山以来,一个月,接到二十多张请柬。
她伸手从毡房木架中取下一卷纸:长方形,四周饰有花边,文字是从右往左排列,密密麻麻,像一行正在搬运货物的蚂蚁(保存各类请柬是哈萨克人的一大特色,有的人家将几年来的上百张请柬保存得完整无缺,请柬上印有哈萨克族的风情、风俗画、配有邀请诗,很值得收藏)。
她用手指着虚线下的一行字:“八月一号的婚礼要赛马。”
她补充:婚礼上赛马,在草原已成风气。
你要对马心疼,就把肚带勒紧。
即使失去了马,也不要失掉鞍具。
别用鞭子催马,要用草料催马。
买马要看体型,买货要看行情。
夏不骑烂马背,冬不骑老马。
正直的人马不会瘦,袍子不会破。
好马的幼驹,少吃草,细消化。
真正的快马,什么时候都跑得快。
——哈萨克族关于马的谚语
在沙孜湖,养马人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是家有长者(老人依旧保持用马当坐骑的传统习惯);另一类,为卖马奶,或宰杀后卖马肉,做风干肉、灌马肠。通常,一公斤马奶卖八元,而马肉和马肠子的价格则年年攀升(据说,在新疆,每年至少有上万匹马被吃掉);第三类,专为赛马而养——在草原,大多数的婚礼上都有赛马比赛,而对获胜者的奖励,大到皮卡车、摩托车,小到牛、羊,奖品甚丰。
攀比之风刮过草原,形成循环:谁家在赛马时设立的奖项越阔绰,谁家就越会获得“威望”。糟糕的连锁反应:很多牧人贷款买来摩托车等大件,作为赛马奖品,只为撑面子。为逞一时之强,许多人家只要办一次婚礼,连续几年都缓不过劲来(事实上,这片草原没有几家真正的富户,多数牧民的收入属中等)。
我听后咂舌——“面子工程”,居然深入到草原内部!
为此,托里县还下过红头文件,明令禁止赛马时奖励摩托车之类的商品,故而现在,第一名的奖励为马(一匹大马价值五千,相当于一辆雅马哈摩托车),或其它大畜;第二名奖两岁公牛;第三名奖绵羊;第四名奖山羊或马鞍;其余则是毯子、毡子等。
有个男人猛地掀开门帘,从狭小的门口挤入,行动突兀。他黝黑壮实,说着一连串哈萨克语时(他不会丁点汉语),浓密得几乎连在一起的眉毛,上下飞扬,眼里射出的光,明亮狡黠,举手投足间,透着股大胆和野气。面对这个粗壮男人,我无法变得强势。他让我有一种自知之明:在草原,他是实干家;我是纸上谈兵。
他是此地著名的驯马人:四十五岁的海来提。
他对我充满兴趣。我们通过女教师米哈尔古丽的翻译,进行了交流。
他炫耀说,自己有一匹十五岁的白马,是草原上最好的赛马,叫白鸽子。自六岁起,白鸽子就成为职业选手,在赛场上掀起阵阵白色旋风;到八岁,白鸽子已参赛八十五次,赢得八头大畜,两辆摩托车,名震沙孜湖。
海来提边说边笑。这种笑是那种遍观世界后爽利的大笑。
赛马世界,充满喧嚣、激越、热血、掌声。围绕着沙孜湖的争夺战,已变成传说;祖先血液中的野性基因,在婚礼上的赛马比赛中,得以隐秘传递——驯马人成为新的勇士。海来提是第一名的主人。他领回来那么多奖品,浑身沾满羡慕的目光。他因这匹马而成为自己:真正的自己。他不需要另外一份伟大的职业,他已经是他自己:白鸽子的主人。这让他充满自信。他在游牧世界,具有无可撼动的位置;他对草原、马匹和赛事的掌握,如同对季节的熟稔。
海来提说:“好赛马在比赛前不能见人,要不,马会恐慌,影响比赛心情。”据米哈尔古丽说,白鸽子的模样很瘦弱,一点也不彪悍,和普通马没有太大差别。但海来提即刻纠正:“只有驯马人的眼睛,才能识出千里马。”
当白鸽子还在它的马驹时代,海来提就看出它的不凡;至于那“不凡”到底有哪些表现,驯马人却绝口不提。我用汉语咨询米哈尔古丽,她笑说,那是他的看家本领——他在多次惨痛失败后,总结出的经验,他自然不肯轻易说;而且,赛马竞争很激烈,人人都想拿第一。
再盯视这个男人,感觉他的相貌突然变得英俊,因为他的神情格外激越,能让我逐渐廓清他的得意、自私和警觉。他挥舞着胳膊,吐出一连串母语,这些印象叠加上女教师的翻译,终于让我认清了这个驯马人。
他也是第一个——没有通过汉语直接交流——让我看清性格的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