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前往冬窝子的迁徙已进入尾声,湖边牧道上洒满羊、马、骆驼的蹄印,浩荡密麻。这条迁徙路,牧民首尾相接,要走半个月。这是草原最艰苦的时刻:拖儿带口,长途奔波,住临时毡房,应对险恶天气,还要照顾畜群里的老弱病残。
在湖边,那位正在转场的牧人骑在马上,手捏羊皮鞭,身套黄绿军用棉大衣,面颊黑红,头发粘黏,细长眼,身后约有三百只羊。他一说话,口中就冒白气。他用生硬汉语劝我:“不要走了……再往前嘛,路不好得很……”。我点头说“好好好”。话一出口,嘴边也聚起一圈白气。我和牧人挥手告别后,他抖动缰绳,双腿一夹,胯下坐骑便开始慢跑;主人口中喧呼:“嗬!嗬!”。羊群迅疾移动,像战士般训练有素。
我不断朝雪野望去,感觉那无尽白色渗透进我的皮肤。是的:都一样。所有的牧人,所有的毡房,所有的冬季……都如我所目睹的这样;是的:过去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就是这样。
牧人凝视前方,他的目光是环形的,和马匹羊群的线路契合;接着,时光也变成环形,一圈圈扩散。骑在马上的牧人——他的动作,他的表情,他所掌控的畜群,他要走的道路,皆告诉我,对他来说,迁徙之路往复循环,从未改变。
第三次达到沙孜湖,是夏末。
从托里县城大邮局坐中巴车,155公里,两个多小时,便可到沙孜湖。
出发时,二十几个座位稀稀拉拉,并未坐满。我不敢和邻座搭讪。从肤色能看出,他常年暴露于阳光下;他同样诧异于我。他适性任情,心中有迷惑,也不懂遮掩,又拙于言辞,像婴孩,只让眼神直愣愣射过来。盯着我看久了,突然,爆出个多牙笑容。
中巴车驶过如音乐节拍般的电线杆阴影,加油跑了起来。通往湖区的柏油路已铺好,像条绿色隧道,随山势起伏,高高低低。从车窗灌进来的风,裹着青草味,潮湿新鲜。这样的空气吸多了,令脉搏加快,唾液潮涌,身体透明。道路将草场劈成两半,而银光闪闪的铁丝网,又将草场内部切成一块块长方形(人们只为管理方便,全然不顾这里是动物们走熟了的回家路)。
手扶拖拉机突突,车厢内堆着大捆干草,或一根根刷着红漆的龙骨(搭毡房所用);大卡车的双层车厢内装着活羊,脑袋伸出栅栏,晶莹的白点随车体震颤;骑摩托车的男人,裹着草绿棉大衣,竖起领子,戴着棉帽,转弯的速度极快。他傲然驰过,空气里弥漫着尾气(这味道在城里让人厌憎,在这里,却预示着某种改变)。
我止不住疑心:车果然朝草原驶去?但却看不见草;或者,并没有看到惯常所见的茂密青草。拐弯时,我努力探头朝路两旁望去:草比手掌还低,像颜料罐被踏破,黄绿粉末吹开,在泥土上薄薄地洒了一层,连棕褐色都遮不住。偶见一滩黑绿,正待惊喜,却又懊丧:并非草长势良好,而恰恰被云影罩住。
在这里,大地失去装饰,裸出原色;一切都平摊着,像从深处浮上来。山坡上盘旋着无数条细长波浪,似膨胀皱纹——是一圈圈羊蹄踩出的小道。一只只白羊,蠕虫般吃草。车子转弯时,羊儿们全都静下来,凝立不动。这些小白点如此乖顺,像驯服于某种巨大的陌生的力量。山坡并不陡峭,平缓低矮得几近憨傻;但可怖的是,整个山坡,没有一颗树。没有任何一种类型的树——松树、柏树、白桦树——长在这里。这个山坡的上上下下,都是空的;或者,几乎都是空的。山坡上的浅草和砾石,看上去,像野兽厚厚的皮。
我穿着衬衫和牛仔裤,被窗外的野风一吹,止不住瑟瑟发抖。从乌鲁木齐出门时,我往旅行包里塞了件外套,可包却被放在了车厢底部。越接近湖区,风越凛冽,刀片般切进骨缝。在继邻座对我直愣愣逼视大笑后,陌生感第二次袭来——我完全不懂草原的温度、湿度、风速和习俗。如果我已后悔,便可坐着这辆车返回县城,返回乌鲁木齐,返回安全地带。即便那样,也不会遭人耻笑(我的行动,少有外人知晓)。
然而,我即刻摇头:不。
这是我第三次到达沙孜湖;为了这次的到来,我已准备多时(搜索资讯、阅读相关书籍、排除千难万阻的琐碎,腾出完整时间段),我不能让自己刚进入起跑位置,就败下阵来;同时,在此行之前,我已做出决定——要离开新疆。那么现在,我的湖畔生活其实是处于倒计时状态——我所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都是在未来时日,不能轻易获得的。
中巴车一路向前,我瞪大眼睛,不断思忖,记录。抓住一切在这种情形下显得特别重要:深情地、占有般地抓住。我虽沉默着,但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警醒着——因为这个我刚刚目睹的世界,片刻后,便要遭逢遗失;因为我所目睹的场景,在车窗一闪后,便会变成不同寻常的回忆;因为我不能设想,还有下一次。
这是种多么古怪的情绪:我还没有到达湖边,就已经在想,如果我没有见到它该多好!那样,我就不需要遗忘;在遗忘中惋惜。那种根基牢固的笃定感消失了——想到即刻离乡,我变得格外感伤——是的,毋庸置疑,我即将从主人变成客人。现在,我已进入某种练习状态:用他者的目光,注目这片西北大地。我的目光变成连拍镜头,咔嚓咔嚓,试图将每一处一闪而过的景象定格,试图将它们保鲜在记忆深处,试图让它们为我一个人存活,而彻底摆脱空间的毒杀,时间的败坏。
窗外的景色不断地重复自身,低缓的山丘层层叠叠。光一醒,整个天地,豁然开朗。青黛的山峰渐进为明黄,酱紫的峰顶闪出金光。天愈来愈亮,山顶的云彩渐渐消散。当晨光彻底升起时,我再次见到萨孜湖——这只大耳朵。
那水洼像大地的眼泪:既蕴藉充沛的生命,又凝固如塑胶,暗含张力。湖面灰蓝如羽,薄雾轻荡,更添了朦胧感。湖畔缀着的马和毡房,黑白相间,疏密有致。这个湖不像一汪真正的湖,而像湖的胚胎、湖的源头。它的风格属于国画:简洁、清淡、疏朗。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和这个湖相遇时,整个人变得痴呆,像遭电击。像一幅高清画面,无限接近人眼的视界,并超越了人眼的局限,为观者带来穿越影像的酣畅淋漓。
现在,它依然持有这种魔力:让我观之不足。
沙孜湖的颜色并不是统一的某种色调,而是黄白蓝的混合体。它素朴至极,有种繁华落尽的清爽。它根本不在意饱满,只安然素颜。这里非常寂静——只要置身这个环境,几分钟后,那种在城市或乡村都不存在的寂静,便会强烈地渗入人体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