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里县和别的小城不同,它的四周,被浩大草原包裹,像馅饼上的一粒芝麻。小城有近十万人(二零一零年人口普查数据),其中,哈萨克族占七成。“托里”这个名字,据清代大学者徐松所著的《西域水道记》记载,应是“托里布拉克”(蒙古语:镜泉)的简称(因境内泉水清亮而得名。可惜,现在县城已找不到这样的泉水)。
托里地处孤绝,属西北偏北。生活在小城的人们,过着不怎么外出的生活。这里像好莱坞西部片的外景地:骑手能策马长驱,牛羊若看管不好,则漫溢街面;男人们表达亲热的方式狂放外露,女人们大胆地修饰自己,孩子们疯玩。形成在这里的规则,并不依赖外部,它本身就是丰富的、自成标准。这里的人们不会让自己在荒天野地间放纵,但却总能敏感地抓住人和自然的关系,在困境中逆流前行。
从南疆辗转而来,男孩木合塔尔在此地嗅到商机:若这个城市足够大,店铺足够多,贸易足够频繁,他的袖珍小摊,则无法立足;然而现在,任何一个企图将自己打扮得美一点的县城女人,都会光顾他的摊点。这,同样也是那个时尚司机拥有强烈优越感的原因——他了解乌鲁木齐的物价!他能将自己的生活上调到和首府城市同一频率!
司机和商贩虽职业不同,但都有一个外在的参考系统:他们越是敏感地意识到外部世界的强大,便越是紧凑地调整着自己的日常生活。
乌斯曼来找木合塔尔玩。这个男孩刚满二十岁,白肤黄发,清瘦,中等个,发蓝的眼睛透着机灵。久居新疆,我已习惯见到各种肤色的人种,对和自己迥异长相的人,没有太大诧异。新疆像个巨大磁场,吸纳来各种类型的人种,并让大家在共同居住中,将文化差异、习俗传统、社会结构杂糅起来,形成一种独属于这里的风格。
两个男孩如何变成朋友的,我不得而知;但看得出,他们的关系非常亲密,几乎达到了每日必见的程度。手机上,显示着两个年轻人昨晚在酒吧的经历——霓虹灯、打击乐、旋转的街舞、女孩子们的尖叫……那些在大城市酒吧里出现的元素,全都遭到拷贝只是,那酒吧的地面是水泥的;霓虹灯非常简陋。好在,女孩子们的身材格外惹火,阵阵尖叫,能让男人燃烧成炭。
他们说,县城有五六个酒吧,不卖票,消费饮料,玩的多是年轻人,以跳舞为主……我突然想起沙孜湖边遇到的男孩吉也尔,他骑着摩托车,听着打击乐,从湖边一路驶来,到达县城,就是为了到这样具有魔力的酒吧来吗?
酒吧里不仅有酒,还有黑色的长发,迷人的眼睛,浑圆的乳房。
音乐换成三步,奏出了一曲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港台歌曲,青年男女相拥共舞,旋转翩跹。但那些成双成对的人里,却没有乌斯曼。他说他不喜欢跳交谊舞;他还强调说:“我最不喜欢女孩子!”
我好奇地盯视他。
他和女友在高中谈了三年恋爱,临毕业,她和他最好的男友好上了。
乌斯曼是在乌鲁木齐寄宿学校念的高中,可没有参加高考,就回来了。
“考不上的……”他说,“就是考上了,也不好找工作……”
他的薄嘴唇微微颤抖,眼皮耷拉下来。他真是太白了——几乎能看到血管。再抬起眼皮时,瞳孔前蒙了层雾气。显然,没参加高考远非男孩描述得那么简单。但他横了心——就这么回了家!当他发现母亲并没有预想中得那么生气时,大大地松了口气。
第29页 :第七章:市场街的男人(3)
乌鲁木齐对他,不是椒麻鸡的价格,不是繁华街巷的店铺,而是——一部学业和情感的双重失败史。原来,乌斯曼的母亲和木合塔尔同是松泉市场的小贩。她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女人:花头巾,连衣裙,粗重的小腿,结实的腰肢,喋喋不休的嘴唇。她倚在手推车前,拿起块抹布,把苹果擦得闪亮。她把那些璀璨如珠宝的地产小野果,挨个儿排在一起,红色朝前,伤疤朝后。苹果有的扁,有的歪,但都被这个女人巧妙地混杂在一起,完全看不出好坏。
“一公斤两元!啊!才两元!”她的每一句话都是感叹句。
出乎意料,她的汉语同样流利。像她这般年纪的人,能说到这个程度,在沙孜湖,在托里县,都属少见。她的脚下是个敞口的纸箱,装着一堆紫葡萄,散发出微醺的酒味。她不断絮叨:乌斯曼上学花了不少钱,现在,又让她买辆现代,说要开出租。
儿子接嘴说,他在县城的朋友们都在开出租,保证能赚上钱!(“开车有面子,能泡到女孩”,木合塔尔在旁边酸溜溜地解释)。母亲瞪着她那黄发在摩丝的助力下根根挺直的儿子,眼神既埋怨、又溺爱。“二手的,也要好几万!”但她似乎已在否定中做出肯定的决定,默认了出租车即将到来的假设。
她还有别的子女,但却最疼这个。她并没有忧心忡忡——对没参加高考这件“不小”的事,她最终,变得安之若素。只要他健康、有钱赚、开心、在自己身边……她就满意。
原来,她是牧民之女,也是小城里较早开始摆摊的人之一。她的脑子活,手头上又有现钱,比普通牧民的收入高(否则,乌斯曼也不会妄想去买现代);久居市场门口,她在做买卖的同时,阅尽世情百态,显得颇为自信。
她的身上一定藏着不同一般的经历:流利的汉语,态度大方周全,送儿子去乌鲁木齐念高中……显然,她并非只安于生活原状,她不仅改变着自己,也在改变儿子。在她身上,那股古老而深情的牧人激情潜伏下来,貌似静止,却在偶尔的微笑中,粲然凸现。
市场内拥挤着水果店、蔬菜店、调料店、服装店、绣品店、鞋店……中间的矮柜,将宽路割成两条窄道,顶头的半截专卖食品——红、蓝、黄塑料盆中装着奶油、酥油、炒燕麦粉、炒大麦粉;奶疙瘩似乳白碎石块,装在红色镂空网兜中;熟羊油,白色凝脂锅状,台阶般层层垒起;塔巴馕(一种烤面饼),麦香浓郁;风干肉、熏马肉、熏马肠,油腻肥硕;半人高的塑料桶内装着鲜牛奶,桶边竖着木板(广告牌),哈萨克文似蝌蚪,又连缀着三行繁琐手机号:136……130……133……柜台被大盆挤得满满当当,电子秤只能放在地上。
年轻女子手捏十元钞票,曲膝躬身,看戴银镯的六旬老妇将桶中牛奶倒入空饮料罐。收钱找零后,手机锐响,老妇熟练按下接听键,嘴角扯出多皱微笑。
出现在市场的这些食物,与游牧生活紧密相连,在别处很难见到,且很难形成如此大的规模。牧人的生活不断迁徙,食物多以快餐为主(烧壶奶茶,取出炒好的大麦粉,加上酥油或熟羊油,开水一冲,即可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