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外部的灰毡和内里的花毡、挂毯、彩带形成鲜明对比,刚进入毡房内时,像坠入一块放大的调色板中。我眨着眼,努力适应,让目光所及的物件变得更加清晰。毡房只有一个房间——所有的财产都四散在地毯上。每一个东西,即是日常生活中要使用的器具,又具有艺术品的装饰功能。被如此缤纷的色彩包裹,感觉这不是一所简单的房子,而是一个民族繁复的内心。各种图像簇拥在这个舞台上,将生命、迁徙和梦想,全都掺和在一起。
地面被毡子分成两个半圆——没有毡子的地方类同活动区:青草枯干杂乱,铁皮炉上架着口黑铁大锅;铺了毡子的地方类同居住区,将卧室、客厅、厨房、储藏室杂糅一体,构成毡房世界的主体。整个空间里,最惹眼的,当属折叠整齐的毛毯和被褥。在高耸的顶部,还端坐着个白色绣花靠垫——那种底色的洁净和刺绣的精致,与裹在外面的简陋毡子(构成整个屋子的主体),形成强烈反差。
从外观看,几乎很难相信真的会有人居住其间;在毡房内部,看到如此花俏的饰物,会觉得眼前的一切如此不真实,像个外景地,充满了野性和未被驯服的气息。
毡房里的布置,貌似混乱,又各有其位,各司其职:靠门的左侧搭着木板,板上立着四个铁皮水桶,板下是茶壶;雕花木箱上放着暖水壶;黑色拉杆箱上,是标有“背靠背”图案的提包;木桌上是台双卡收录机;白色正方形石英表,数字硕大;马灯自房梁吊下;矮柜上堆着硕大的盘子;木板上是三团凝固的牛油;地毯正中,挂着三个相框(两张彩色全家福,一张黑白老人像)。相框旁,是把饰有猫头鹰羽毛的冬不拉。
沙孜湖四周水草丰茂,非常适宜人畜生活;加之这一带的哈萨克人,居住得比较集中,两百多年间不曾有过大迁徙,生产方式以传统畜牧业为主,文化和生态环境都没有遭到破坏,故而文艺氛围浓烈。在湖边的任何一座毡房,几乎都能看到冬不拉。夜归的牧人弹起冬不拉,让使用过度的身体,逐渐得到休息,让孩子们在吟唱中,了解英雄的传奇。
没有冬不拉哪能有歌曲,
唱着别人的歌,
也唱着别人的悲伤。
任何时候若没冬不拉,
心里的喜怒哀乐如何表达?
没有冬不拉哪能有歌曲,
没有冬不拉哪能有美丽?
若一生中有歌和曲,
火苗也会熊熊燃烧。
——哈萨克语歌曲《没有冬不拉哪能有歌曲》
这位母亲不知该用什么东西招待我才好,见我盯着冬不拉——姜黄琴面已被磨损得裸出原木色,宝瓶状琴身,底部饰有褐色花纹。
我没有对她说一个词;她亦同样。
然而,她很容易就看懂我。
她脱下鞋,取下琴,抱入怀中。
抱着冬不拉后,她的微笑逐渐消散,面部开始变得深沉,但她并没有即刻开始弹奏,而是手指按弦,轻微地缓了一下,才开始奏起。
她的银镯和银戒晃动起来时,如团团萤火在舞动。男孩以和母亲同样的屈膝方式跪坐,侧着脸,一动不动地凝视。逐渐地,这些简单音符形成了一个和眼前世界完全不同的区域。这把琴,像是开启了一扇深不可测的历史之门。陡然间,这座毡房里弥漫着匪夷所思的庄重。
我没有想到,琴声那样深沉。
在那个孤悬的音符世界,一个由青草、鲜花、清风、奔马所组成的群体,正在不受干扰地独立存在着,我只有怀着谦卑和耐心,才能进入。好像那个听觉的世界,比眼前这个视觉的世界,更接近灵魂,更能让生命获得自由发挥的可能。
这个女人弹得非常直接,每一个音符都没有修饰,只呈现原本的模样:“砰、砰、砰”。它们只是一些“砰、砰、砰”而已。在这些“砰、砰、砰”中,藏着夭折的羊羔,迁徙的艰辛,归家的欢欣,以及难以用词语表达的忧伤、深沉和悲悯。
弹奏者并不熟练,但却极有耐心。显然,她谈不上运用技巧,甚至,在某些段落的衔接处,还出现了大段空白。她几乎是边想边弹;但这并不影响什么。冬不拉的砰砰声,天生适合在毡房这个狭小的空间回旋——不悠扬,不欢快,不激愤——像个白须老人在讲述历史。音符被时间和经验淘洗后,远迢迢叮呀咚地,在横一条竖一道的木头房梁间玲珑穿梭。
我听了半晌,忍不住,掏出手机,脱鞋后,靠近那琴,将录音键按了下去(那母亲瞪大眼睛,不理解我的行为)。这场持续十分钟的演奏结束后,我按动播放键,毡房里立即响动起陌生的声音:依旧是琴声,却比原声更弱小,但更尖锐。这活生生的赝品,亦步亦趋,像模像样,甚至连那几个空白,都记录在案。
第20页 :第五章:受伤的演奏(2)
那母亲初听,惊骇之极,张大嘴,手脚慌张,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她的模样还是笑嘻嘻的,但因为迷惑,无论眉毛或眼神,都在轻微颤抖。孩子原本懵懂,受母亲感染,直愣愣瞪大眼睛,像要迎接侵略者般,紧张起来。我按下结束键,声音戛然而止后,母亲才松开儿子,咧开嘴,笑了起来。
我们静静地坐在毡房里的花毯上。
我们无法交流——她和她的孩子,不懂一句汉语;我也不懂哈萨克语。然而,微笑让我们省略了一切繁杂。她为我端来茶,我一口一口啜饮,用眼神四处观看毡房里的每一件物品;而做母亲的,也在细细琢磨我的头发、衬衫、裤子。那个录音笔,被孩子反复抚摸。
此时此刻的毡房里,充满了一种温情的感伤,这种情绪,和游客面对风景区里的人和物所生发的滥情,完全是两码事。我深刻地感到,人和人之间的全面沟通和交流,是那么困难。我为这种明晃晃的隔膜而焦躁和不安。
因为无法交流,观光客笔下的新疆,一面是民俗的猎奇,一面是探险的表演,唯独没有真实的人。语言像一道藩篱,树立在两个普通人面前,妨碍她们进一步交流。在面对面微笑的背后,总不免流露出惊慌和无措。
我在沙孜湖畔之后的生活,无不浸染着湖边气息。毡房里的失语,变成道符咒,一直笼罩着我,让我深感沉重。初至岭南,在公交车上听到妇女聊天,陡然间,那种曾经体验过的隔膜感,扑面而来: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我再次,被屏蔽到另一个世界。
我为这种“再一次”而震惊;我决定要自救。
一天也不能耽误,我要快点学习语言!